靈魂是一張語言地圖
阿嬤四十歲開始茹素。在這之前,孫子們沒有吃完的所有食物,阿嬤總是幫忙吃光光。有一天,阿嬤突然像宣佈什麼一樣,跟我說,以後只“呷菜”(吃素)。“阿嬤,以後只幫我吃青菜嗎?”原來,從那天起,阿嬤就和所有肉食絕緣了。
我問阿嬤為什麼茹素,阿嬤說她時常念及前世父母,今生或淪為畜生道,不忍心吃前世父母的肉。當時我的時間觀只有“眼前世”,第一次聽到阿嬤這樣說,頓時感到一種無限綿長的關係。再上一次出現,是偷聽大人們講“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也有相近的心情,一種會被社會善待的信任。阿嬤的話語,是人也能用極小的力量回應社會,即使是對無名世界的自信。
後來我回想阿嬤當時不只是向孫女表達切勿偏食的堅定,是一種向世界表態的人生觀與行動。阿嬤以前總是說我三八阿花,我用最直接的語言陳述一件事,它們花枝招展,有時充滿情緒。它流眼淚很直接,笑也從來不隱藏,杏仁核發出聲音也不要緊,聲情並茂。
終於趕到了阿嬤當時的年紀。有好長的時間,孩子不懂得如何掌管自己的情緒,他需要有冷靜、富同理心、有條理的回應。四十歲的語言,堅定並且能用兒童同步、平靜而不覆蓋/漠視孩子情緒的回應,是我認為世界上最困難的語言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本“未開封”的偏見辭典,在每個脫口而出的前一秒,我都在問“對話時展現的堅定與姿態,是否加強了某種偏見”。
阿嬤茹素之後,活到近百歲,離開人間。作為她的孩子們,我們的靈魂,都留下了這種種詞語的印記?如果我們的靈魂是一張偏見地圖,它們是前世父母刻劃的嗎?或是我也加入疊加的行列裡?
川井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