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聲頌
暮色中翻開《廣韻》,那些入聲字在泛黃的紙頁間列隊成陣,像被遺忘的兵符,等待一聲號令便要破卷而出。喉頭驟然發緊,舌尖抵住時光的門扉——這般短促的收煞,就是中原音韻中最古老的胎記了。
當舌尖輕點齒齦,氣流即給截斷,成為淬火以後的鋼刃,這般刀刻斧鑿的發音藝術,原是倉頡造字時以刀筆代喉舌的遠古心意。入聲是“漢語之魂”,那些p、t、k的輔音韻尾,就是青銅鼎簋的雲雷紋,在音韻長河裏沉澱出來的文明肌理。
鐵馬冰河的唐詩,殘月曉風的宋詞,若無入聲字錘筋鍊骨,鏗鏘擲地的金石之聲又從何而來?岳武穆的《滿江紅》,“怒髮衝冠,憑闌處,瀟瀟雨歇”,那“歇”字收得決絕,恰似將軍按劍;九個入聲韻腳如連珠箭鏃,射破賀蘭山缺。易安居士則把入聲字化為碎玉,《聲聲慢》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戚戚”,七組疊字如冰雹擊瓦,字字皆帶切齒之寒。柳三變《雨霖鈴》,用“切、歇、發、噎、闊”織就離別之網,蘇東坡《念奴嬌》以“物、壁、雪、傑、髮”鑿出亂石驚濤。
如今翻開課本,入聲字已褪去鎧甲,在北方話裏化作輕聲飄散的蒲公英。詩詞是時間的河流,入聲字,如河中隱伏的礫石,古音的硬朗,今音的柔韻,卻彼此交錯難辨。平仄的格律本來是規矩,卻因簡化而生誤會。一聲古韻,如今卻成了格律之外的“錯”,摒棄了聲音的歷史。再者,沒有入聲字的漢語,就像缺了雁柱的琴箏,縱能彈出七律工整,終究少了一弦裂帛的悲愴。
合上韻書時,窗櫺正滴着冷雨。我忽然懂得了古人為何要以入聲字祭奠,那些短促而決絕的收尾,本就是對無常最鏗鏘的註解。
王 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