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一位年輕教授溘逝所想到的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司佳被病魔奪去生命已近三載,逝去那一年她四十二歲。最近復旦出版社出版了由復旦歷史學系主編的《司佳學術暨紀念文集》,紀念英年早逝的司佳教授。司佳給我的感覺是既遠且近的。遠,是因為我與她從未謀面,只通過讀論文對其略知一二;近,是因為其論著我一直捧讀,在她生前,在她逝後。司佳教授遺下的文字,量難稱豐,然無論是用中文寫就還是以英文完成,品質多屬上乘——她三十八歲即任復旦教授,或可作為其論著質高的佐證。我的專業是漢語研究,司佳的專業是歷史學,專業的隔膜未能阻隔其著作對我的吸引力。她在二○○○年第三期《復旦學報》發表的《早期英漢詞典所見之語言接觸現象》,給我印象尤深,商務印書館二○二三年出版我主編的《明清來華西人與辭書編纂》,司佳此文入選。我本有機會與司佳教授在國內外一些學術研討會上晤面的,卻造化弄人,終與她失之交臂,緣慳一面,直到二○二○年十月十一日她被病魔奪走年輕的生命,我才意識到與她永遠地錯過了。
病魔面前的司佳似乎顯得十分堅強,她歿前十個月零一周寫下《醫生的手》,細膩的文字從纖細的手指間溪水般汩汩地淌出,神態自若地說出的話語彷彿在敘說他人之事,而字面下掩蓋着的難以言說的痛,唯司佳本人及其親人方能深切體味,字字句句有着極大的感染力和強烈的震撼力。司佳所患的間皮瘤是極難治癒的病症,確診時已是晚期,如曹髦《傷魂賦》所云“岐鵲騁技而弗救,豈藥石之能追”。該病因何而生,醫學上迄無定論,但她拼命三郎般拼學問,或是罹患此症的原因之一。學者為學術矢志奮鬥,自題中應有之義,不必多論;然而將身體健康提到一個應有的高度加以重視,則不論長幼,是任何人都須堅守的原則。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南開大學曾為著名的外國文學研究家朱維之教授慶祝九十華誕,朱先生即席講話,一是希望大家都能使自己的生命盡可能長久一點,更長久一點;二是對年輩低於他的衆人笑道:在座的弟弟妹妹們,你們今後誰過九十歲生日時,我都會來祝賀。朱先生一九九九年以九十四歲高齡謝世,長壽的他著作等身。其實一個人縱令壽長真比彭祖,其生命也終有限度,正所謂“神龜雖壽,猶有竟時”。學界一位師長廿多年前去世,享壽九十。彌留之際我去看他,他用手拍打着堆積在床頭的書稿哽咽着說:“幹不完了!來不及做了!”言畢,潸然落淚。一位學者,做學問是其一生的志業,事業無涯而人壽有限,確是殊難解的一對矛盾。縱使上天重給一次生命,這生命仍倏忽間即到盡頭,他仍會有永無止境的工作。
壽殀未必時時皆由天定。人們須在勤勉工作的同時,珍愛身體,珍惜生命,盡力讓生命之燭燃燒得更長久,讓生命之花在有限的時間內盡可能綻放得更絢麗多彩,對社會、家庭、自己而言,才庶幾乎不負此生矣。
周 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