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如詩
中國現代文學史不乏優秀作家。留美的林語堂、梁實秋;留日的周樹人、郁達夫等,都為文壇留下佳作。那些未曾留洋者,包括被譏為“土得掉渣”的趙樹理、擅寫流浪漢小說的艾蕪、“荷花淀派”盟主孫犁,他們的文學成就同樣引人矚目。
昔日“新感覺派”作品,滿紙墨鏡、爵士樂、霓虹燈。夜店門口,“叮噹”着人力車,踉蹌着醉意醺醺的旗袍女,讀之令人目眩。時下某些暢銷書,高來深去,玄之又玄,但翻揭兩頁便知結局,讓閱者失去深入了解的興趣。孫犁、艾蕪卻不一樣,我們讀其文,敬其人,掩卷心生去白洋淀和滇緬邊境一探究竟的衝動。喜歡《南行記》、《荷花淀》者,應有類似感受。
孫犁著述等身。讀其作品,彷彿迎面吹來了故鄉的風,故鄉河道的波瀾隨風蕩漾。又好比鬧市中劈出一方文學淨土,“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教人遐想樂意與青年交往的魯迅,與讀者娓娓對談的巴金。
巴金晚年著作《隨想錄》、《再思錄》,是理解和認識中國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重要文本,被譽為良知真聲。孫犁主持報紙副刊,讀者時見率性之文、時聞博雅之音,可謂幸運之至。孫犁去世後,非親非故非筆墨之交的農人懷抱荷花到場憑弔。從維熙在《荷香深處祭文魂》中對孫犁其人其文作了形象又不失深度的論定:一直沒有為官之心、也沒有做過官的孫犁,雖然沒發表過人格宣言,但他的書,他的小說,他的散文,他的文學短論,都在平淡之中,深藏着一個文人靈魂的巍高。
孫犁擅長以小見大描寫生活。他以質樸優美、簡練明快的文字記錄時代風雲,展現時代畫卷。《白洋淀紀事》清新柔美,恰似一曲水鄉牧歌。孫犁小說寫來不枝不蔓,無論人物感情的敘寫,還是作者感情的抒發,都與事物、景物、人物融合無間。從認知層面看,雪糕與狼牙棒、火箭與酸菜魚皆無關聯。孫犁將關聯不大的戰事部署與葦席編織共冶一爐——水生小聲說:明天我就到大部隊上去了。女人的手指震動了一下,像是叫葦眉子劃破了手,她把一個手指放在嘴裡吮了一下。這裡,戰爭文學常見的突突槍聲置換為夫妻密語。前方戰事吃緊,後方依然是丈夫話別、妻子走神,夫妻相對默然。這默然、走神、低語並不削弱戰爭戲碼,反而增強了可預期的戰鬥的激烈與殘酷,孫作也因此令人叫絕。
描寫戰鬥,孫犁“擯棄”烈火硝煙之類渲染。他着力追求戰爭幕景中的詩情畫意:“這女人編着席,不久就編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潔白的雲彩上。她有時望望淀裡,淀裡也是一片銀白的世界,水面籠起一層薄薄透明的霧,風吹過來,帶着新鮮的荷葉荷花香。”
白洋淀,月光如水,女人賢慧,蘆葦蕩裡詩意濃。孫犁借清風明月、湖水荷香,以及對丈夫一往情深、對戰事充滿樂觀的水生嫂們,創造出詩意濃郁的作品,完成了戰爭作品的純美絕唱。
劉景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