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塵飄蕩的世間
我不討厭人類。
“身而為人”是件渺小、微不足道,卻又非常不容易的事情。我感到敬畏。從出生那刻,大腦所有訊息都用來收縮胎兒曾經躲藏的居所——子宮,不只是母體失禁,胎兒一樣疼痛,身體每一寸肌膚都被壓迫,為了離開這種壓迫感,胎兒從母親狹窄的骨盆找到出口,成為他自己。人類親代,無論是否經歷第一次骨盆關節開闔,都將會一生在搏鬥的場景裡,成為她/他自己,或讓孩子成為他自己。
在集體的框架中學習生存的辛苦不用說,人類需要在這些如網眼的關係聚合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自童年開始,一整代人致力於教育,教育下一代如何在偌多的人類碎礫之中,找到那個對的位置,使之轉動、成為穩固的土壤。“有時候,我們必須犧牲。”閱讀那些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為愛犧牲的故事,人類痛哭流涕。不得嘲弄,多愚蠢都不行,因為愛是人一生中最大又最難的功課。憎恨很容易,愛的關係,無法制定,又最難拿捏。尤其在現代,人類在學習如何愛其他人的路上,很容易忘記被自身珍愛的感覺是什麼。無形之物,等價交換。
人類會感知他人的痛苦,尤其是自己的子代。但並不是所有兒童的痛苦都能被感應到,有很多時候,殺掉其他人類的子代,是一種生存下去的方法。語言透露人類社會現狀:“別人的囝仔死袂了”,殘酷而真切,小處失愛,大處就是功成名就來萬骨枯了。儘管如此,我也無法討厭人類。痛苦的人類充滿盔甲,都是自己的纍纍的疤痕或增生的肉塊。我不討厭這些(卻也無法原諒)。我想切下這些肉瘤,用我的筆作為刀,我想為之敷料,用我的筆作為藥。
我想這麼做。
(但別傻了,你沒有筆。)
(你是人類之一,群體的成員。)(你無法成為自己的藥。)(只能說聲抱歉。)
川井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