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入眠
萬籟俱寂之時,總有尚未入眠的人,獨自承受夜裡所有的喧鬧。身體渴求休息,腦袋在繼續與心臟跳着探戈。在極度疲憊的日子,往往便是在長夜裡極度清醒的無眠。白天裡破碎掉的,都留待夜裡重組。
被黑暗局限的視野變得徒勞無功,閉上無用的眼睛,尚能使剩餘的感官更加敏感。夜裡的喧鬧,源於被自願剝奪的視覺。牆邊的貓用飲水機循環着剛換的水;天花板的風扇攪動着停滯的空氣;樓上鄰居又傳來爭吵聲,中文與菲律賓口音的英文互相嘶吼。一隻安全感過盛,不需要隱藏行蹤的貓,在路過床邊行走時,毫不在意腳甲輕微觸碰到地板,被人聽見啪嗒啪嗒的足音。身旁的人翻了個身,無意識地咳嗽。過高的體溫使她一直滯留在睡夢裡,縱然處於睡眠狀態,卻沒有平日的鼾聲。
在無眠的熱鬧裡,只有貓知道我的尚未入眠。牠們總是知道。正如可以從人的聲音語氣辨識溫柔、責備與嘲弄,牠們也總能敏感地察覺我的愉悅、低落、焦慮、緊張,以及被壓抑着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情緒。一隻貓試探地踩上身旁的人蓋着的牛奶絨毯,擠到我們兩人中間的空隙,前爪輕輕在毯子上交替踩按着,那是初生幼貓踩着媽媽肚子喝奶的身體記憶。另一隻貓踩上我的肚子,尋好位子慢慢趴下。
村上春樹曾把貓的呼嚕聲,形容為轟隆隆的海鳴聲。踩着毯子的貓與在我胸口上的貓同時打起呼嚕,身旁的人終於也從嘴裡發出“噗呼噗呼”的輕鼾。彷彿是海鳴與海浪的多重奏,蓋過了其他喧鬧。這片海是柔軟的,如同夏天的海。
原來又一個夏天來了,不知是否也帶回去年那個迷了路、似乎不曾來過的夏天。而迷路的睡眠,此時終於在這片海裡尋到了歸途,放心地疲憊、破碎與重組。
波 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