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潮汐
某次手術需要全身麻醉,所以手術前一日需要禁食。
禁食的夜特別漫長,躺在病床上的人不敢亂動,怕粗長的靜脈留置針刺破皮膚,怕翻身打擾別人,因為陌生而感到害怕,因為想像而感到恐懼,複合的情緒如潮汐般起落,向着陸地侵吞。恐懼是一個微妙的詞語,作為形容詞性的詞語,竟攜帶着動態的語義,我甚至能構想出躺在病床上的人懷抱着“恐懼”這個詞的時候,那種外表平靜而內心歇斯底里的釋放,情緒持續不間斷地緩慢發酵。
夜很靜,月光很淡,草不長蟲不鳴。彷彿每一個躺在病床上的夜都是如此,在澳門,在北京,在其他地方,都是白茫茫的一片。空間的相對靜止致使人的一切感官都被放大。各種透明的液體掛在床頭的點滴架,標籤上複雜的化學名稱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這對於文科生來說不太友善。護士隱身在黑夜之中,以嫻熟的手勢調整輪狀裝置,控制液滴的滴落速度。無色液體滑過管道,經過留置針,由手背進入身體。一滴滴液體的抵達讓人不得不注意,每粒液滴的形狀、體積、溫度都格外明顯和清晰,如同一粒粒可塑的液態石頭。
為了紓緩石頭般的液滴帶來的不適感和其他莫名的情緒,躺在床上的人翻開了林棹的《潮汐圖》。南方潮濕的語言,曲折的句法打破了北方乾燥的壁壘。擰緊的繩索,緩緩鬆弛,還原成一根根飛舞的絲,絲質重構身體。我覺得自己就像那隻林棹筆下的虛構巨蛙,遨遊在珠江口,身體變得濕潤,皮膚滲出水珠和氣泡,與自然交換能量和氧氣。
我醒來,凝視還在滴落的透明液體。無法想像,一個人一天所需的能量竟然由兩三包透明的液體便能滿足,神秘的化學反應在人體內悄無聲息地完成。
甘遠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