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的時間意識

    ——“澳門現代風前奏”序

    “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恆和不變。”法國作家波特萊爾在一八六三年的《現代生活的畫家》一文中，留下了有關美學現代性的名言。他把現代性作為一種“當下”的時間意識，與追求永恆性的文藝復興時期的繪畫傳統相對。

    自十九世紀中葉開始，隨着工業化和都市化的蓬勃發展，“何謂現代”一直是各個文藝領域繞不過的討論核心。回溯東亞的視覺現代性，已成為近年文化研究的顯學及常見的策展動機，對現代化進程中失卻的藝術拼圖進行補遺，方能對當代文化全景有確切理解。掌握一個世紀以來東方對西方現代藝術的提煉、轉化、拓展的歷程，從而產生新的自我認知和文化座標，才有進一步探索不再唯西方馬首是瞻的“多元現代化”的可能。

    展覽以“澳門現代風前奏”為題，正是以文獻展的思維，展示六十位澳門本地或與澳門有重要往來的藝術家創作的一百五十餘件作品，梳理出二十世紀初至一九八五年間澳門現代繪畫的發展脈絡。既以“現代風”為切入角度，那麼“現代”意味着甚麼？僅僅是形式、風格、技法的新舊之別？還是意識形態上以反傳統為己任的“摩登”？抑或如波特萊爾所言，是一種以“變動”為特徵的時間意識？

    現代化(Modernization)、現代主義(Modernism)、現代性(Modernity)是分屬於不同層面的概念，但它們均為面對劇烈的社會變遷的回應。冠以“現代風”(Modern style)之名的澳門西畫本土化的歷程，不只是風格的歸類，對現代藝術在澳門的萌芽、扎根、茁壯過程的思辨，最終無可避免地指向“現代性”本身。

    展覽既以“前奏”標示時間，意味着遲至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澳門的現代藝術某程度上仍處於“史前史”的階段。這種時間意識反過來也印證了現代性的非共時特質。二十世紀中後期，現代藝術在西方已江河日下，代之而起的“後現代主義”早於六十年代中期已備受關注；澳門卻遲至八十年代，在移民潮、藝術氣氛熱絡和資訊漸增等多重因素下，才讓現代藝術日漸普及。

    以“前奏”之名的斷代方式，也意味提供了一個看待美術發展的新角度，把長河般的、進步的、線性的、不可逆轉的時間觀，置換為多線發展的、不斷延伸又恆變的歷史敍述，一如樂曲中的“前奏”、“間奏”和“尾奏”互相呼應。在此意義上去理解“現代”，現代主義就不僅僅是接續在西方浪漫主義之後的又一風格時期，而是後進地區進入二十世紀國際藝術序列的策略；“折衷中西”的澳門現代藝術，也就不完全是來澳中西畫家漸多、因緣際會下的偶發性產物，而是一種基於自省的發展意志。

    現代藝術表面上高舉形式主義的大旗，弔詭的是，它實際上是以新形式進行對陳規的反動，諸如現代藝術的平面感來自對透視的反叛。相比很多藝術的進程均有明確的意識形態對立面，澳門的現代藝術雖與西方錯位發展、起步遲緩，卻沒有採取顛覆性的斷裂態度，反而一開始即自覺以“折衷中西、融匯古今”為立足點，如寓居濠江的高劍父與司徒奇等人，更注重在中西藝術傳統的框架下，對虛實、形神關係進行探索，潤物無聲地進行西畫本土化的實踐。

    上世紀的澳門西畫縱有技法和觀念上的中西調和，但就內容而言，“現代的質地”不算突出。西方現代主義是關於焦慮的藝術，藝術家的自我表達中往往包含了各種劇烈又具普遍性的情感，諸如孤獨、迷惘、絕望，乃至戰爭的暴力等，這批澳門現代藝術作品卻依然和風細雨。相比經常在西方現代藝術出現、被標籤為文明進步或腐化人心的高樓、工廠等現代景觀，澳門其時的西畫仍舊以漁村風情、街巷景致為主。除了少數較具明確時間感的作品，如路易士 · 迪美的《澳門速寫——一九五四年格蘭披治大賽車》，或陸昌、廖文暢、潘錦碧等人以當下的政治感悟為創作基礎的宣傳畫，二十世紀許多澳門西畫的時間感，正正在於與西方乃至大時代的不同步，如史密羅夫筆下的澳門，恍若一座不與戰爭共時的塵世樂園。換言之，這批澳門西畫並非理所當然的對時代的呼應、或對國際風潮的亦步亦趨，而是有着獨立節奏的發展步伐，其中蘊含的“當下”的時間意識，仍以澳門時間、澳門語境為節拍器。

    “融合中西”是理解澳門文化的關鍵詞，時程既早且長。“融合”既為後天的“過程”而非先天的“個性”，不應被鐵板一塊的陳詞掩蓋其潛流湧動的本相。展覽以呈現澳門西畫的多線發展為起點，配以中西藝術家的交往和結社、畫室的美術教育、多元社群相互學習等細節，試圖揭示“融合中西”這一論述的不同側面。“折衷派”的美學自覺、澳門美協對現實主義畫風的追求，以及澳門畫家對各類藝術理念的傳承創新，反映出澳門不僅僅是中西文化交流史上的過道，更是碰撞的實驗場。

    本次展覽作品以館藏為主，亦托賴藏家之助力。藝博館多年來透過購藏、捐贈及徵件收集，收藏澳門藝術家的創作，並進行相關的研究、展示、推廣工作，藉由回顧，以更好地了解現在、俯瞰未來。“前奏”僅僅是發聲的開始，婉轉悠揚、漸成交響之勢的澳門現代風，至今仍餘音繞樑。

    澳門藝術博物館館長  袁紹珊

    澳門現代風前奏

    展覽日期：即日起至二〇二三年五月七日

    開放時間：上午十時至下午七時

    逢周一休館，公眾假期照常開放

    展覽地點：澳門藝術博物館三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