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棄者的星球
當你吃了你的避孕藥
就像發生了一場礦難。
我想着所有
在你體內失蹤的人。
在理查德 · 布勞提根的所有詩集中,這首〈避孕藥與春山礦難〉算得上最為著名,是作者的標誌性作品,也可視為當代美國詩歌的巨大收穫之一。
美國詩人、小說家布勞提根出生於華盛頓州的塔科馬市,四十九歲的時候,在加利福尼亞的家中飲彈自殺,死後一個月才被人發現屍體。在殺死詩意的時代,詩人總是率先殺死自己,而留下他的“神經詩學”。在他的葬禮後,前輩藝術家西摩 · 勞倫斯在一篇名為〈美國獨創,官方聲明〉的文章中這樣評價他:“布勞提根是一位在馬克吐溫的傳統中出現的別開生面的美國作家,他稱得上是最優秀的美國作家。只有他的死,能讓我們墮落。”
布勞提根有一種怪異的幽默,這是博爾赫斯也不具備的。這種幽默總是伴隨着一種語調出現,這語調是如此獨特,可視為布勞提根的一個標誌。從切身體驗出發,可以把這種語調理解為“絕望”的語調。他的幽默是從絕望中來的,因而往往帶有一種殘酷、瘋癲的意味,總是圍繞着“死亡”打轉,卻又不失輕盈,有時彷彿童話故事中天真、無辜的話語,有時又十分滑稽,令人捧腹。但是,不曾因絕望而發笑的人是無法領會的,所以不會產生共鳴。這反而好,可以形成陌生感,讓人們有機會因陌生而重新思考。
布勞提根對於比喻和隱喻的運用也很特異。假如一般詩人對比喻、隱喻的運用還停留在對自然數做加減法的層次,那他已經發明了乘除法,甚至小數點和代數。與其說那是高超的修辭手段,不如說是讓生命之流加速的方式,憑藉它,布勞提根的行文進入了一種自由境界。在他筆下,日常生活就像被施以魔法一樣,展現出普通人做夢也想不到的離奇面貌。作為村上春樹一生反覆閱讀的美國作家之一,村上曾稱說,布勞提根描繪的靜謐、溫柔又充滿幽默的個人世界,是平凡作家模仿不來的。
相比散文,我更偏愛他的詩歌,散文是他攤開的手掌裡一點星辰碎屑,詩歌是這些碎屑在你眼前還原成一顆星球。孤獨的星球、被遺棄者的星球,布勞提根的星球上住滿窮人、死人、酒鬼、發瘋的情侶、夢想開跳蚤馬戲團的失敗藝術家。他寫過最酷的詩,他的詩集裡有可以種的種子,也有可以引爆幻想神經的小藥丸,寫過狂賣兩百萬冊的小說,在美國最時髦放縱的上世紀六十年代垮掉派時期,“伍德斯托克”青年們幾乎人手一冊。連飛向月球的宇航員都懷揣着一本他的《在美國釣鱒魚》。
這本《布勞提根詩選》收錄了布勞提根九十多首代表性詩歌,包括〈河流的回歸〉、〈死是一輛永遠停泊的美麗的車〉、〈搭順風車的加利利人〉、〈由愛的恩典機器照管一切〉、〈我的鼻子正在變老〉等,他的詩歌大多數篇幅極短,表面看來通俗易懂、神經質、具有跳躍性,還浸入日常性,但更值得關注的是簡潔文字中蘊含着的精妙隱喻,展示出挫敗的現實人生與奇詭的想像世界之間的張力。這也恰是讀布勞提根的樂趣所在,一種“垮掉”中帶着詩意,想像力和神經質的結合,他的無比神奇的隱喻和象徵,可以迅速連接兩個表面上毫無關係的事物,這種本質的連接能力,是我非常喜歡的。
花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