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人書法絕句
鎮國公載澤
大公方始證無私,其奈人謀一姓詞。
當日輸忠天半許,危如累卵十枚時。
百二十年前,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史未曾有,為滿清議定君主立憲之嚆矢。光緒三十一年,鎮國公載澤、戶部侍郎戴鴻慈、湖南巡撫端方、山東布政使尚其亨、順天府丞李盛鐸赴東西洋歷日美英法比等國,考察外洋憲政,為期半年,歸來上撰著編譯數以十計,備御覽,出洋五大臣幾經更易,以宗室載澤為首,朝旨決定立憲,倘以為功,世謂以載澤居首,以曾上《奏請宣布立憲密摺》而動天聽也。載澤,清宗室,同治七年生,聖祖第十五子愉恪郡王允禑五世孫,嗣仁宗第五子惠親王綿愉之第四子鎮國公奕詢,光緒三年襲輔國公,二十年進鎮國公,三十四年加貝子銜。光宣時任度支部尚書,總攬一國財政。出洋大臣幾經更易,卒以載澤為首,時年三十八耳,封爵雖然不隆,以其正室為裕隆皇后之妹,慈禧太后之姪,則載澤雖非近支,乃為太后所寵信,實同親貴,雖慶親王不能掩。先是,光緒間歷經甲午、乙未、戊戌、庚子、辛丑諸變易,國家元氣大傷,自八國聯軍入寇神京,兩宮西狩,尤為重創,如大廈之將傾,朝野多有擬請立憲以為變計,此起彼落,勢不能禁,太后意稍鬆動,遂以五大臣出洋考察,別為後計。武進趙鳳昌,奇士也,為大府幕客,嘗告端方曰:“欲預聞日俄和議未成,而改派考查,朝廷於立憲仍為敷衍延宕之計,革命終不能免。”雖先後頒布《宣示預備立憲先行釐定官制諭》、《欽定憲法大綱》,十年後實行立憲,惟緩不濟急,迨辛亥首義,天下降從,南北議和,摧枯拉朽,清社遂屋矣,則趙鳳昌當日觀望實為洞見。載澤為立憲派,為宗社黨,圖以立憲救清室,乃密摺有言:“憲法之行,利於國,利於民,而最不利於官。若非公忠謀國之臣,化私心,破成見,則必有多為之說以熒惑聖聽者。蓋憲法既立,在外各督撫,在內諸大臣,其權必不如往日之重,其利必不如往日之優,於是設為疑似之詞,故作異同之論,以阻撓於無形。彼其心非有所愛於朝廷也。保一己之私權而已,護一己之私利而已。”又曰:“或有為滿漢之說者,以為憲政既行,於滿人利益有損耳。奴才至愚,以為今日之情形,與國初入關時有異。當時官缺分立滿漢,各省置設駐防者,以中原時有反側,故駕馭亦用微權。今寰宇涵濡聖澤近三百年,從前粵捻回之亂,戡定之功,將帥兵卒皆漢人居多,更無界限之可言”,“方今列強逼迫,合中國全體之力,尚不足以御之,豈有四海一家自分畛域之理?至於計較滿漢之差缺,競爭權力之多寡,則所見甚卑,不知大體者也。夫擇賢而任,擇能而使,古今中外,此理大同。使滿人果賢,何患推選之不至,登進之無門?如其不肖,則亦宜在摒棄之列。且官無幸進,正可激勵人才,使之向上,獲益更多。此舉為盛衰興廢所關,若守一隅之見,為拘攣之語,不為國家建萬年久長之祚,而為滿人謀一身一家之私,則亦不權輕重,不審大小之甚矣。在忠於謀國者,決不出此。”又謂以當時形勢立憲之利有三端,一曰皇位永固,一曰外患漸輕,一曰內亂可弭。“伏乞聖明獨斷,決於幾先,不為眾論所移,不為浮言所動,實宗社無疆之休,天下生民之幸。事關大計,可否一由宸衷,乞無露奴才此奏。奴才不勝憂懣迫切。”余諦觀載澤玉照,美姿容,丰神俊朗,目光堅毅,立憲密摺議論剴切,雖為一姓之私,究能權利害欲拯國家於水火,當日宗室親貴有此見識,誠不多見,使其生於滿清盛時,進退雍容,或可為傅文忠、尹文端一流人物,如此可謂生不逢時矣。此鎮國公載澤行楷唐趙嘏詩三首,典雅流露,書法實有根柢。當日,籲請改行立憲政體,以定人心,維國勢,兩蒙太后召見,而此書軸中有“兩見梨花歸不得,每逢寒食一潸然”句,是立憲終不果行,其詩讖乎?實天意也。寧不聞《尚書 · 泰誓》有言:“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則天意即民意。
陳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