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心經》
因爲偶然的機遇,寫了幾篇有關禪宗的文章,近來又寫了幾篇有關心經的文章,才發現原來有不少認識的人,都有去佛寺抄《心經》,甚至經常抄寫的習慣,讓我十分驚訝。其實也不必驚訝,漢傳佛教以只唸“南無阿彌陀佛”的淨土宗,和“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的禪宗爲主導,其中禪宗更把浩瀚無垠的佛經壓縮到《金剛經》和《六祖壇經》後,只剩下二百六十個字的《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既然禪宗標榜不立文字,有的話當然是越少越好,這也符合華夏的詩意文化傳統。那我也把以上只有一百三十九字已經去掉梵文譯音部分的《心經》片段,從哲學的角度,删剩只留下“觀自在,照見五蘊皆空”。別取笑我,整個藏經樓的佛經,如果只留下西方哲學的內涵的話,對我來說就只剩下這九個字。
公元前五世紀,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在他的《理想國》講了一個洞穴寓言,描述的是一群人,他們一生都被鎖拴在洞穴裏面對着一面白色的牆壁,看到的是從他們身後火堆經過物體投射在牆上的影子,也就是現實的現象世界,卻並非真實的世界。這和《心經》的“五蘊皆空”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者最大的分別是《心經》的這個“觀自在”(佔了主角位子的“我”),是柏拉圖在思考現象世界稍爲忽略的。西方要等到一六四一年法國哲學家笛卡爾才明確“我思故我在”,重新找到肯定自我的存在。而《心經》,就算是出自七世紀玄奘之手,也不單是觀到了自己,更照見了現象背後並沒有的另一個永恆世界。
西方經歷了十四到十六世紀的文藝復興,牛頓在一六八七年出版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奠定了物理學的基礎,對物質的知識追求從西方哲學中分離出來。他的絕對時空影響了德意志哲學家康德對現象世界認識的探索。接踵而來的世紀,黑格爾放棄了康德的物自體所引起的現象世界和它背後本體的二元對立。《心經》裏就沒有柏拉圖或康德碰到的二元問題,因爲“五蘊皆空”。十九世紀以降,西方哲學思潮傾向現象的一元論,也開始深入思考意志和現象世界的關係,如尼采和沙特。
“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是“觀自在”真真正正“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而“度一切苦厄”的沒有輪迴的彼岸。這是華夏傳統的境界,還是死後的另一個世界?當然是後者的宗教味道濃厚。從《心經》删掉“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和“度一切苦厄”,會給人一種超越的感覺。雖然說這位爲了一官半職而到處奔波的孔子,實在沒有什麽西方哲學的味道,不過我還是想引用《論語·先進》裏孔子答季路問死的一段對話。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十九、二十世紀的西方哲學,正從古典的希臘哲學走向注重對精神現象的認識,也走向對這個在五蘊裏第五蘊的意識的探討。
《五燈會元》崇慧禪師有云:“萬古長空,一朝風月。”西方哲學史探索現象背後的本體,在十九世紀始自黑格爾發展到今天的思潮,包括二十世紀沙特的存在主義。而《心經》,這“心”字非中心或心臟之謂也,而是《六祖壇經》裏的“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的心。一切現象都是心在動。心動則一朝風月,心不動則萬古長空。
陳增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