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日落一同歸家的女孩
如果把那年夏天寫下,我們鬱鬱而終的友情是否就能得到延續?
上世紀九十年代是澳門製衣業最後的光輝時代,母親乘坐這列尾班車,縱橫了提督馬路的製衣廠,把我拉拔長大。母親是廠裡的金牌“車嘜頭”女工,因為手腳快,工頭都樂意把大部分“嘜頭”分給母親做,母親秉承了“愛拼才會贏”的精神,決心多勞多得。我是當年沒有受“過度保護”的一代,父親離澳工作、母親日以繼夜埋頭在工廠裡的縫紉機前,用一針一線換取較好的生活環境,同時,彷彿亦換走了我的童年……
每天放學以後就是我最寂寞的時間。直到有一天,班上來了一名轉校生,老師介紹說:“新同學名叫李麗萍,住在木屋區,同學們要和她做朋友,互相幫助喔。”年少的我自然不知道木屋區有何含意,但她身上散發的寂寞氣質使我們逐漸走近。作為兩名“冇王管”的小學生,放學以後就是通處跑,後來更發掘了一處屬於我倆的秘密基地。不識好歹的我們,從一個沒有上鎖的窗戶爬進某高樓的天台,再翻越一間僭建的小鐵皮屋,那裡有一隻不知給鐵鍊拴住了多少日子的金毛尋回犬。每天放學都來看牠,也許因為感到牠和我們同樣孤獨,有時候會在樓下商場的魚蛋檔用一元給牠捎來一根香腸,而牠也會擺着尾巴歡迎我們。
“看!我住的木屋就在那裡。”阿萍指着遠處一座不知名的山頭說。
“你家是童話故事裡的小木屋嗎?你看,連太陽都準備回你家了。”
我們站在最接近天空的天台上,昂首迎接每天的夕陽,任由霞光溫暖兩顆寂寞的心,人生第一場友誼,從天邊化開,為彼此的童年渲染各種色彩。
後來在成長的殘酷中,逐漸明瞭“日落西山”的意義。阿萍還未來得及長大,生命就只剩下暮景殘光……原來阿萍的親人在她很小的時候,曾在木屋區一場大火中遭受重傷,她每天回的家並不是童話般溫馨的小木屋,她之後的命運更如同殘破的鐵皮木屋一樣,任由風吹雨打。
連連續續好幾天,阿萍都沒有來上學,老師說是生病了。當她再來學校的時候,頭上帶着冷帽,那時即將踏入夏季,可她的人生卻提前迎來了寒冬……時間猶如凍結了一切,只聽到老師口中說出了當時我沒聽說過的疾病——白血病。
很快就準備畢業了,在學期快要結束的時候,阿萍再次連續請假,那時我們還未到擁有手機的年紀,要聯絡可是十分困難。我向老師提出想去醫院探望的請求。人生首次踏進病房,戰戰兢兢拉開床邊的布簾,我幾乎認不出阿萍,她煞白的臉龐比醫院的牆壁更白,頭上的帽子露出幾根少得可憐的頭髮,她就這樣無力地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看着我。此時,我倆已經說不出話來,只能哭倒床邊。最後,我把手寫的歌詞送給阿萍,請她一定要在畢業禮上,和我合唱這歌。
這是我們最後的約定。
“沒法抓緊光陰片刻分秒,沒法猜測身邊聚合散離,但我感激恩主給我友伴,在這匆匆一生添意義……”舞台上的畢業生如此唱着,而阿萍的位置,終究永遠空着。
小學的最後一個暑假,澳門博彩業壟斷了經濟局面,廠商陸續將業務外遷,製衣廠紛紛倒閉,母親順應時勢投身博彩行業,展開了顛倒的輪班工作,即使住在同一屋簷下亦難以碰面。這次,我一個人來到秘密基地,迎接霞光的洗禮,夕陽照在西山上,餘暉灑滿塵世,撫慰臉上的淚痕。我拿出一張手寫的歌詞,默默唱出譚詠麟的《朋友》:“繁星流動/和你同路/從不相識開始心接近/默默以真摯待人……替我解開心中的孤單/是誰明白我……共赴患難絕望裡/緊握你手/朋友……”這首歌宛如我和阿萍的寫照,也是我們永遠無法實現的約定。美好的友情就像夕陽一樣,只是近了黃昏。我彷彿聽見阿萍在身旁說道:“太陽要回家了,我也要回家了。”
很多年以後,我在李業飛先生的著作《澳門青洲山》裡面的一張相片,認出了那座山頭,當年阿萍的家,就在從前的青洲木屋區,現今已經清拆並建成經濟房屋——青洲坊。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山,留給了下一代珍貴的歷史記憶,同時,亦見證了我和阿萍的黃金歲月。最後,藉這篇文字追憶,以悼念這位與日落一同歸家的女孩,保育我人生中第一段友情。
韋婭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