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瑞麟對我非常無情

    初老時分大家論養生、談腰痠背痛，也關注誰保養好、誰又更好。我露出小人得志神情，果不其然，讚美如期、與撕下的日曆一樣準時，“吳老師，三十年來如一日啊……”我醺醺然，尤其減重七八公斤後，愈發覺得這些讚美都是肺腑之言。但若林瑞麟在，我就不願意談保養話題，他大我兩三歲、貌似小我三歲，於是他在、他太太陳怡芬在，我在保養榜上頂多排序第三。

    林瑞麟經常微笑，魚尾紋僅我十分之一，我辛苦減重，人家林瑞麟吃喝不用節制，腰圍三十吋，讓人忌妒。比較起來，極可能他的年輕體態，更比詩名出色。會如此說，可見得我是小人失志，見不得別人更好又更好。

    林瑞麟詩集《我們被孤獨起底》以微觀的角度研究當事人的內在觀點、感受、生活與經驗，常見摺疊，不僅是音韻、文字也在於思維，詩人不願意裸露，而寧願多一點曲折給人間，不單是為了豐富、歧義，也因為世間事，本不是一束光或者一把薔薇所能說得清楚。

    瑞麟寫詩也寫小說，《寂寞穿着花洋裝》細心地列上發表時間，數了數，原來瑞麟小小說、新詩同軌出發好一段時日，小說題目已見詩心，黑白與色彩的對襯以及對撞，單一與繁複、蒼白與斑斕，都必須在對比以後，才更顯意義。

    《寂寞穿着花洋裝》除了少數幾篇，其餘多千餘字或者更短，讓我想起九十年代，《聯合報》副刊曾經力推的極短篇，以及坊間流行的掌中小說。作者努力在最短小的篇幅、說出最精悍的故事，不要跟孫悟空一樣翻來翻去，仍逃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

    節制、內斂能量，再放射出來，如同宇宙大爆炸。“空間感”是迷人的結構，〈冤親〉一開始寫着，“慶仔忽然打電話給我”，事因慶仔約了人吃飯但忘記帶錢，繼而敘述慶仔不負責任的一生，關鍵詞出現了，“還好媽媽沒有嫁給他，那是和爸爸結婚以前的事了”。“我”是慶仔的兒子，且是未婚生子。

    〈叮嚀〉不過三百字，交代母親走了，且在婚前，母親並不喜歡未來的媳婦，卻在婚後相處和諧。〈失落〉以乳牙來寫成長的兩種失落，愜意撩撥。遮掩文字甚至故意挖洞埋起來，是小說張力也是詩質的呈現，和諧中不安碎裂，湊一起就是謎題。

    許多爾虞我詐情節，窺看萬花筒下的男女關係，在愛情的牢靠上，投了不信任票。“輯一冷姿勢”，談愛情的選擇跟質疑，多數篇章都是分手，如〈走味的愛情〉、〈漩渦〉等，〈新鞋〉以及〈揣度〉則着眼婚外情，〈癢〉也是，“作息正常，橫豎都不像壞男人，但就因為這樣才讓人放心不下”，又，“她竟然比那男人的老婆更愛他”。愛情的發生沒有線頭，因為它不是推理劇，但戀愛中人偏偏喜歡合理化軌道上的火車，或者一輛南瓜馬車。

    分輯名稱下得很漂亮，“冷姿勢”、“引信”、“熱對流”，而若以情境劃分，則可以劃分為“舊情”、“有情”以及“無情”。〈新鞋〉，“忍着點，這才第三天，新鞋難免打腳”。愛情裂開後猶如大霧中追撞事故，瓦解的車體散佈各處，因而舊情或者有情，到頭來多偏向無情。

    不自由毋寧死、沒有愛情更是苟活了。我們有種種方式牧養愛情，但也可能四面楚歌，當個為情自刎的西楚霸王。那世界沒有聲音、沒有顏色，連天空吃起來也都不藍了。瑞麟以愛情的追求跟失落為藍圖，描繪現代人的荒涼。失去愛情如同罹患失語症，但失去本身也是一種存有，有無之間、陰陽之間，寂寞與花洋裝之間。

    又或者，腰圍與體重計之間……這個主題適合我寫，我必定把瑞麟寫老、寫胖，小人報仇，三百字剛剛好。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