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濠鏡之德
一、難忘的那些澳門長者
我於一九九八年年中被派往澳門工作。剛去不久,正趕上節慶日。在參加節慶的一個餐會上,我坐在一位老者身旁。他雙手遞給我一張名片並邀請我去他的公司作客,我一看名片,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崔德祺先生!雖是初見,但崔老的綿綿數語,慈祥和善,瞬間讓我倍感溫暖,這可是我兒時才享受過的那種溫暖啊!後來我和崔老先生又見過幾次,每次短暫相聚,我都如沐春風。崔德祺老人正是一張澳門同胞的名片,他和藹可親、莊重穩健的形象,至今仍清晰地儲存在我腦海中。
在澳日久,我的工作聯繫範圍擴大,又不斷接觸到像崔德祺先生這樣一些非常好的老人。最先是教育界的杜嵐、畢漪汶等老校長;接着是李鵬翥、李成俊兩位澳門日報的掌門人;後來又有林近、陸昌、穆凡中等文化界名家。除了澳門日報兩位李老先生之外,我和其他老人們的接觸其實並不多,但一個人的大德高行貫注其舉手投足之中,一句真誠的問詢、一語親切的關懷,一個慈祥的微笑,就能讓你如沐春風,像見到親人一般。轉眼二十年過去,這些老人的慈祥形象仍歷歷如在眼前。
今年八月五日仙逝的唐志堅先生亦是我交往較多的澳門名人之一。當年他是澳門勞工子弟學校校長,還曾同時擔任澳門特區政府行政會委員兼發言人、立法會議員等重要社會職務。他不僅德厚,其才能放在澳門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也很出衆。斯人已去,英名長存!
在此我要作一項聲明,除上述已過世的前輩們外,澳門還有我認識的多位德高望重仍然健在的長者,他們也同樣給了我永恆的紀念!澳門更有一些同輩精英,他們給過我工作上的大力幫助。澳門還有不少晚生才俊,我和他們建立了長期的友誼。一篇文章難以盡述,更爲了不至擾動大家平靜的生活,凡在世的澳門人士,恕本文皆不提及。
我和澳門日報已逝的兩位掌門人李成俊先生、李鵬翥先生接觸相對較多,在此斗膽僭越,以“忘年交”之稱來說明我與他倆之間的相知深度。
到澳門不久,我就注意到《澳門日報》上闢有一個“學海”專刊,每半月一期,專登載學術文章。在北京工作時我就有業餘寫作之好,故於赴澳次年,嘗試寫了一篇我國先秦時期樂舞教育的論文寄去報社。沒想到幾天後,竟然收到了總編輯李鵬翥先生的親筆回信。那是一張六十四開大小的信箋,先生以其雋永的行書,竪排方式寫了數言,對我的稿件作了肯定,告以將發表的日期。我是第一次收到這種古色古香的信函,尤其是落款那個“弟鵬翥”,真是讓我受寵若驚!中國古代文人的書信交往中,長者對晚生甚或老師對學生,往往也以“弟”、“學棣”謙稱。但這種傳統在內地早已消失,想不到澳門還保持着,更沒想到有一天我竟然也會得到這等恩寵!
李鵬翥先生接人待物尤爲真誠,沒有絲毫虛僞,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每次見面,必準確叫出我的職務全稱,不像一般人那樣有意把“副”省去。有一件小事讓我至今不忘。那年中聯辦在新竹苑舉行春節團拜會,鵬翥先生作爲嘉賓獻詩助興,他在朗誦自己詩作的開場白中,竟然說“請羅副部長指正”。當時我的職銜並不突出,每次國家領導人來澳視察期間與中聯辦幹部合照留念,我是站二排的。李鵬翥先生在這樣高官滿座的場合唯獨將我抬舉出來,既是他低調謙遜,也是他對自己爲人處世準則的堅守。
李成俊先生年紀更長,但始終精神矍鑠,思維敏捷。我曾經陪同澳門日報社組織的訪問團,去珠海訪問一間民辦學校。座談時,成俊先生非常活躍,在聽取女校長介紹的過程中頻頻插話。他能準確捕捉不同價值的信息並迅即作出反饋,或追根尋源,或提綱挈領,或撥雲見日,往往都是一語中的,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二○○六年我離澳返京工作後,又多次去澳門公幹或旅遊,毫無例外每次要找機會與澳門日報的兩位前輩見面。只要我的時間允許,他倆都會在聯邦酒樓設宴招待,同時約上幾位澳門日報的骨幹一起相聚。記得最後一次酒樓聚會,參加的有十來位澳門日報同人,鵬翥先生特意叮囑我說,“都是家裏人,不用客氣”,至今想起都讓我暖心!
兩位先生都曾將他們的新書贈我。成俊先生的《夜未央樓隨筆》,鵬翥先生的《磨盤拾翠》,皆爲二○○五年出版,我在澳時就已熟讀。我離開澳門四年後,成俊先生的又一新著《歲月如詩》問世,出版日期是二○一○年四月,當年六月我在北京即收到先生題贈的新書。收書時我十分激動,想要寫一篇讀後感寄發澳門日報,卻因種種急迫工作一時不能安心讀寫,爾後又意外受傷靜養經年,心願未遂,是我餘生一件憾事。這幾年退休得閑,每每捧出二位先生的遺著品讀時,在澳的歷歷往事如電影般閃現,心中默默禱告兩位先生的在天之靈安息。
二、高山仰止的澳門先輩
在澳期間,我還淺淺地接觸過兩位高山仰止的前輩。一位是我們原新華社澳門分社顧問柯正平先生,一位是全國政協副主席馬萬祺先生。
剛進入新華社澳門分社工作時,社領導的名錄上有“顧問柯正平”一欄,但我並沒見到柯老先生,想是當時他年事已高,不用上班。過了一些日子,一天我走進辦公樓時,門口幾位同事正圍着一位老人說話,見我走近,同事作了介紹,我才第一次見到柯老。此後,在回歸前的內部工作大會上,又遠距離見過他一兩次。
雖然見柯正平先生很少,但是他對原新華社澳門分社同事的熱情關照,相信大家都不會忘記。澳門回歸後兩三天,分社內部設宴慶祝,每個餐桌上都擺放了兩瓶茅台酒,酒液已經發黃,這是柯正平先生特地將他收藏數十年的國酒獻出,既爲慶祝澳門順利回歸,也爲犒勞爲回歸辛苦工作的分社同事們。
我與柯正平先生也算小有緣份,當然,這是拜他高行大德所賜。澳門回歸一周年前夕,廣州軍區歌舞團去澳門文化中心做“白蓮花 · 紅五星”的慶祝演出。在文化中心大門口,我見到先生正被家人用輪椅推着,就趕上前去向他問了一聲好。這本是一個很正常也很平常的舉動,沒想到大約一個月前後,我意外地收到了柯正平先生簽名的春節賀卡。無論年齡、資歷、職位以及對國家的貢獻,我們之間的差距都是那樣大,僅僅一次短暫相遇,我竟然就被他關注,好是感動!此後幾年,也都收到他的春節賀卡,直至二○○五年他去世。
馬萬祺先生時任全國政協副主席,我們之間的各種差距更大,按常規我更難見到他。上天賜我以良機。回歸前及回歸後的一兩年,澳門各界每年都要共同舉辦盛大的慶祝國慶活動,全澳各大愛國社團共同參與其事,故而設了“慶祝國慶籌委會”這樣一個臨時組織。我到澳門的當年,就被納入這個籌委會名單,隱隱記得是在一個文藝小組,總之算是籌委會的一員吧。毫無疑問,這得益於澳門同胞對原新華社澳門分社的極大尊重,也因爲我的工作性質。其實,事先我什麽都不知道,直到澳門日報刋登出半個版面的慶祝國慶籌委會人員名單,我才看到自己竟名列其中。籌委會先是開小組會,商定活動項目及方案。然後有一次大會,籌委會主席作動員報告,各個小組彙報活動計劃等等。大會和小組會的地點都在中華總商會大樓內。
馬萬祺先生理所當然地擔任澳門各界慶祝國慶籌委會大會主席,所以,我赴澳當年的國慶節前夕,就在大會上看到他,聆聽他那雷動般的講話。他的語速很快,粵語口音也重,內容我大半聽不懂,但我很愛聽,就像聽一首高亢嘹亮的樂曲一樣,讓人産生激動。
澳門慶祝國慶籌委會近百人,大會會場比中學教室兩倍還大,領導層都坐台上,其他成員坐下面。我是新兵,自覺地坐後排。第一次接觸馬萬祺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中等距離。後來,有內地代表團去家裏拜訪這位全國政協副主席,因負責陪同我又向馬萬祺先生靠近一步,算得上是近距離接觸。總共陪過兩次,第二次馬老設家宴招待訪問團,我也沾光了。
我還先後收到《馬萬祺詩詞選》之二之三。他的詩詞亦如他的講話,慷慨激昂、大器凜然。從有關資料知悉,馬萬祺先生當年爲了支援祖國的抗戰事業,把自己結婚用的數百大洋全部捐獻出來。捐款的數值固然不小,但款項來源産生的社會意義之大,更是無法估量,就像兒子獻出自己的骨髓去搶救病危的母親一樣。
還有一位高山仰止的澳門老前輩我無緣見到,但在澳門工作生活多年必然神交的,就是何賢先生。他和馬萬祺先生同儕,儼然是澳門的名片。種種讚美傳說中,我最崇拜他是澳門同胞的救星。據說誰家有難他都出手相助,借出去的錢從不討要,還錢不還全在借錢人。人之德行修爲到一定境界,即成無形之形,像高山,像寶石,長期讓世人可感可知,可謂“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澳門族群和睦、德行深厚的社會風氣,我想即使不是由何賢先生、馬萬祺先生這一代人所締造,起碼也是在他們手中發揚光大了。
羅舜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