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韻
曾經對成都這個巴蜀名城充滿詩意的想像,“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這是杜甫從春夜、江畔、武侯祠等不同視點描畫的蜀都風韻,“衣上征塵雜酒痕,遠遊無處不銷魂。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這是陸游從劍門關進入成都時的感慨。細雨微茫,劍門雄森,遠遊的詩人騎驢而來,即將點開一個未知的世界,全詩一字未提成都,卻令人頓生遐想。
除了騷人墨客的點染,還有圍繞成都的峨嵋天下秀、青城天下幽,還有古槐樹下的茶館,搖着鵝毛扇的行人,小酒館裏的夫妻肺片,小巷裏的麻將聲,悠閑,寫意,怡然自得。
十二年前,第一次親臨成都。從雙流機場進入市內,觸目所及,首先是高矮不一、光禿禿的平房,然後是一個街區一個街區的高樓大厦,大街上公交車、私家車、自行車前擁後擠,川流不息,街邊的燈箱,售貨攤,停車站,各色商舖,還有高懸空中、下墜如肥肚腩的密集電線,也和那個年代一般的大城市無異。
這樣的城市,你管它叫成都也好,武漢也好,長沙也好,甚至北京、上海,都無所謂,因爲都是一個風格,一個模子,總之沒法和“錦官城”的想像相疊合。難怪有西方學者把所有現代化城市統稱爲“無名的城市”。
稍後幾天,走了走都江堰、杜甫草堂,才找到點置身蜀中的感覺。都江堰由李冰父子主持修建,歷經兩千餘年,依然鎮守着滔滔岷江水,長長堤壩,透出蒼蒼之色,秦時明月曾將它照亮,三國風煙曾將它輕籠,它就像穿越時空的一段傳奇,凝固在亙古長流的江水之畔。
尋訪杜甫草堂的那個午後,雨下得正急,從小徑旁的森森竹葉上,溜下一滴滴發亮的雨水,輕快地沒入草叢之中,草堂房樑上鋪蓋的經年茅草蒸出一層水霧,恍如唐時的煙雲。撑起一把大傘,昔日的同學少年談笑風生,信步園中,讀廊廡亭間的妙聯,賞雕塑大師劉開渠的杜甫塑像,不遠處水池裏的漣漪,就像連綿的韻腳。
本雅明感嘆說,時間絲毫不留餘地,無情地把我們從過去拋向未來,而在空間中,我們可能成爲另一個人。我的理解是,只有以空間截住時間,才能從逝水流年中,抓住永恆。
十二年後,我第三次來到成都。這一趟行程很短,僅三天兩夜,但走訪的地方還不少,三星堆、金沙遺址、蜀錦博物館、杜甫草堂、武侯祠、錦里,像走馬燈。翌日晚上,還在蜀風雅韻劇場,靠着竹編椅,喝着蓋碗茶,搖着武侯祠買來的鵝毛扇,欣賞了變臉、吐火、滾燈、手影等一連串絕技表演。舞台上的演員臉冒油汗,我們這些悠閑的看官也是油汗沾衣,但過癮是真過癮,這個戲園可是蜀地僅存的古典梨園,那種東京夢華般的氛圍,那些變幻不定的古裝魅影,那種種明清川人叫好過的絕活、折子戲,傳神如生地重現在現代人眼前,有一種與歷史共舞的幻覺。
回來後得知,蜀風雅韻所在的青羊宮就在武侯祠附近,武侯祠又在杜甫草堂附近,在跟團趕行程的時候,我還以爲這幾個景點分佈在成都的不同角落,真是夠糊塗的。不過,這或者也是一種樂趣吧。世上的遊客大抵有三類,一類會在旅遊某地之前,先將當地的餐廳、酒店、景點、氣候,甚至怎麽走更近,搭哪路車省錢,全都摸得一清二楚,來到目的地,一切照計劃進行,分毫不差;一類會在抵達目的地後,首先買一張地圖,每到一處景點之前,都會查清該景點所在街區,好比行軍參謀;還有一類毫無規劃,信馬由繮,撞到哪算哪,碰到啥算啥,既不上網查詢,也不攜帶地圖。我就屬於後一類。
美國作家桑塔格評價本雅明說,他缺乏方向感,不善於看街道地圖,這反而成爲他熱愛旅遊的原因,使他掌握了遊蕩的藝術。在漫不經心的閑逛中邂逅驚喜與意外,這或許就是遊蕩藝術的真諦和魅力所在吧。照康德的說法,這叫“無目的的合目的性”。本雅明本人認爲,法國象徵主義詩人波德萊爾可算是遊蕩藝術的創造者。在十九世紀的巴黎大街上,在混雜着紅髮女乞丐、枯萎的老女人、古怪老頭子、盲人、寡婦等邊緣人的擁擠漫湧的人群中,波德萊爾一次次體驗到震驚與“醜中之美”,也一次次賦予他寫詩的衝動和靈感。
我不敢自比波德萊爾,但也一向喜愛遊蕩的藝術。每到一地,無論行程多緊,都要四處逛逛,哪怕只是到酒店附近的街巷上走上一遭。這次遊成都,可謂馬不停蹄,但我愣是抓住等車時的幾分鐘空檔,拉上兄弟,在酒店前的大街上走了走,無意中撞見一座古廟,探身進去,空蕩蕩的,煙火全無,回頭看匾額,竟然是一座清真寺。真是一個有趣的發現。
也許是我的審美怪癖,對於一座全新打造的城市,我一向沒有什麽好感,總覺得煙火氣太重,就像暴發戶的豪宅,處處錢銀堆就,奢華固然奢華,可就是少了點底蘊,所以既不耐看,也不宜於閑居。成都就不同了,只是在街市上隨便逛逛,就會撞見一座廢棄的寺廟,一個年久失修的戲台,一間老商舖,一所幽深的宅院,牆頭、檐上,爬些藤蔓。
更令成都增添一層神秘色彩的是近在城內的金沙遺址和遠在城外的三星堆。三星堆原爲夏商時期古蜀國的國都,因起伏相連的三個黃土堆而得名,有“三星伴月”之稱。金沙遺址距三星堆僅五十公里,也曾是古蜀國國都,繁榮於商周時期,兩都之間,雖只一箭之遙,卻橫亙着兩千年時光,留下了十足的懸念。
漫步這兩處遺址,滿眼是銀的,銅的,金的,玉的,僅國寶級文物就有太陽神鳥金飾、青銅神樹、十節玉琮、金面具、金杖、青銅縱目面具、玉牙璋等十餘種,雕工精細,造型瑰奇,不乏異國情調,有些簡直就是外星人的鬼斧神工。如青銅神樹,通高近四米,樹幹筆直,套有三層樹枝,每層三根枝條,枝條的中部伸出短枝,短枝上有鏤空花紋的小圓圈和花蕾,花蕾上各有一隻昂首翹尾的小鳥,枝頭有包裹在一長一短兩個鏤空樹葉內的尖桃形果實,其工藝之精湛,手法之細膩,組合之繁複,很難想像是五千年前的先民所爲,倒不如看成是火星叔叔馬丁的傾情巨獻。又如太陽神鳥金飾,純金鑄就,薄如蟬翼,構思也極爲大膽前衛,遠看像一團輪轉不熄的火焰,近看則是金烏負日,儼然如生,分明是超現實主義的傑作。
在一個“燦爛”、“輝煌”、“華麗”、“偉大”等修飾語早已成爲陳詞濫調的年代,金沙與三星堆這兩個古蜀文明的廢墟,再次啓動了這些語彙所內在的動人心魄的能量。
令人詫異的是,如此燦爛的古蜀文明,卻在一夕之間灰飛煙滅。專家們從水患、戰爭、遷徙、天災等各種角度加以揣測,無不引經據典,卻莫衷一是。
面對偉大的廢墟,古典主義者緬懷着古典藝術的靜穆典雅,浪漫主義者慨嘆着轉瞬即逝的榮光。本雅明說,現代文明在它的豐碑樹立起來之前,就已經坍塌爲一片廢墟。我想我終於讀懂了他的寓意。
龔 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