頻頻撲撲

    小學的時候跟爸媽回澳，先提着大包小包，裡面裝着蔬菜、水果，一路跟着爸媽和嫲嫲上巴士，然後在匆忙又擁擠、吵亂的拱北廣場往前走，好不容易過了珠海的關，接着又是一長段的趕路，如果人多的時候，水洩不通，這時候永遠有不耐煩的人喊：借過！澳門人如魚潮一般多，因此誰也沒心思顧及誰了。無論是過關“去”，還是“返”，永遠都是那樣“頻頻撲撲”。

    對於人生中年以後生活的操勞以及旅途的艱辛，大概都是從小到大的過關中體會出來的。

    青春期時，我對於自己的外貌和要求剛建立起來，我更想像身邊的女同學那樣，打扮精緻，提着個小包，皮膚白皙，衣服整潔乾淨，舉動之中又透露着不多不少的傲慢。而不是在夏天被人群擠出的熱汗之中，頭髮絲濕黏着皮膚，手上還拖着買菜的車，好像直接落入家庭主婦的身份。拖着車，背着嫲嫲給的花色老套的背包或袋子，這些都讓我感到醜陋與羞愧。

    那時我下定決心，以後非必要都不要“頻頻撲撲”，無論是過關還是在三十多度的熱天旅行，手提重物，頭頂被太陽蒸騰得渾渾噩噩，捲起的牛仔褲腳黏着的汗水，這些不是我應該承受的苦難。直到長大了，我都寧願保持安靜，在書房裡做報告論文，讓我的大腦忍受萬里長征，也不要在熱天時跟着人潮過關。

    我後來性格中的極靜，與極愛宅在房間的選擇，也許便是以前無數過關、奔波時留下的陰影。

    讀了大學，我家附近是一間很大的超市。為了方便，每次我去都買很多東西，一大瓶可以喝一星期的牛奶、一罐燕麥、一大袋水果和零食。每次去都是單獨一人，連拖車等都沒有。於是每次買了才後悔，把兩大袋十公斤的東西背上單薄的肩膀，袋子比我人還大，就這樣慢慢挪蹭回家。休息時放下袋子，手掌已經勒出一道明顯的紅痕。

    我曾認為女孩應要嬌弱，我經常連用吸管猛戳一下奶茶蓋的力氣也沒有，轉交朋友幫忙，連共享單車的座椅高度也沒力氣調整，求救附近的男生。後來我在雨夜穿着雨衣，笨重得要拖出摩托車，身邊無人能幫我，只能靠自己力量去弄。買了一大袋很重的東西，只能靠自己一點點把東西拎回家。

    我看見身邊富裕而精緻美麗的女孩，捲起袖子來拎行李時猛如虎，能攀岩時迅速攀着石塊，沒一會兒就爬上了頂峰，能為了生病的貓咪，來回澳門與珠海，一日內頻撲幾次，給她的貓取藥看病。可以和自己另一個嬌養的妹妹，輪流去拱北拿十幾斤的貓糧貓砂玩具。

    我才知道頻撲並不影響人的尊嚴、女孩的美麗。她們也是嬌養的，然而曾幾何時，當成年的責任落在她們身上，不願頻撲的年輕人，突然一夜間便長大了，開始拿着資料來往大學各處辦手續，跨越半個城市去辦個證或者卡。當養貓、照顧小孩的責任落在他們身上，突然“頻撲”便心安理得地接受，因為眼下有更弱小的小孩需要我們照顧，而曾經弱小的我們，父輩替我們抗下了生活大部分的苦難，隨着下一代的到來，這樣曾經被父輩的肩膀背起的重量，也轉交到我們身上了。

    如今再過關，我已經不會再對塞了重物，越來越沉甸甸的背包心生怨言，也不會感到羞辱，因為過關時仔細看下，年輕人是這樣頻撲，中年人是這樣，老人也是這樣。眾生之平等，眾生勞苦皆可觀之。

    我開始培養我孱弱無力的手臂了。逐漸在房間做俯臥撐、健身運動練出了肌肉。再次去另一個遙遠陌生的北方城市，每年往返兩趟，兩千多公里，跨越了大半個中國，我手臂變得有力，扛着兩個大包和一個十五KG的行李，上了飛機，趕上了大巴，迎着凌晨五點北京的朝陽，和夜晚九點珠海的夜雨回家。

    十年過去了，我不再討厭頻撲，因為頻撲可以很美麗，可以很驕傲。頻撲是成年的一種特殊的榮耀。

    以    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