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掬之水
兔年元宵節後,約請友人茶叙。即便我們避開用餐高峰,可去到食店,人頭攢動、喧囂不止,好在找到餐枱落座。
餐畢,我往亞馬喇停車場取車,行過南灣一段,迎面走來一對母女,神情很迷茫,多半是遊客。女子看似四十來歲,身背沉甸甸的雙肩包;小女孩估摸七八歲,挎着脹鼓鼓的小背囊。
“先生——不好意思打攪您啦,我想問問這附近——”女子望望四周的高樓,“有沒有可以看到海的地方?”
突然遭人問詢,我愣住好一會兒,方才回過神來。
“海呀?附近都是,穿過這棟大廈……”我指了指南灣的一棟高樓,“就可以看到海啦。哦,以前是海,現在圍成湖,南灣湖,與海相通的,也算海吧。去到雅文湖畔,還有鴨仔船坐。”
“叔叔!叔叔!那邊可以看到海⁈摸得到海水嗎?捧得到海水嗎?叔叔!叔叔……”小女孩焦急、脆響又稚嫩的聲音鑽入耳中。
“不要打斷叔叔啦。”女子語帶歉意,“我們在新馬路轉了好久,都沒有看到海。問路人,有人說去十六浦,有人說去漁人碼頭,有人說去旅遊塔,有人說去觀音——洋觀音。哎!我們都不知道怎麽去,漁人碼頭怎麽走?碼頭肯定在海邊!”
“漁人碼頭呀,有一面靠海,可你的背包太重,還有小朋友,從亞馬喇這邊過去,至少用掉大半個小時,又要穿過很多馬路,路上車多,也不安全。”
“那我們搭車過去,方便嗎?坐幾路車?”
“應該有巴士路缐,可是我也不熟悉,我得搜一搜……”我連忙劃開手機界面。
“叔叔!叔叔!漁人碼頭,摸得到海水嗎?捧得到海水嗎?叔叔!叔叔!”小女孩期待、清亮且稚氣的聲音迴盪耳畔。
“我不清楚可不可以摸到海水?或許為了安全,圍欄隔開了,不給人靠近。”
我實在記不真切。在澳門,人們幾乎已經遺忘了大海。我以前住過筷子基,腳邊就是內港,每日進進出出,何曾看過一眼粼粼波光。如今棲身石排灣,極少行去海邊,早已與海絕緣。之前進檔案館查資料,看見一張澳門古地圖,打開泛黃、殘損的紙頁,一幅圖案赫然映入眼球:海面上,纖莖倒吊一朵蓮花,盛開之勢快將花莖拉斷。我反轉地圖,景象為之一變,恍若鮮麗的蓇朵兒含苞待放。再橫放端詳,整個澳門半島化身蓮蓬,建築群星星點點,如同一顆顆蓮子點綴其間。這張澳門古地圖以彩色顔料繪就,絳紫的海洋,暗紅的要塞,米黃的土地,粟灰的岩石與淡青的植株,融“繪”其間,自成一景。周圍點綴的黑點,乃小舟、帆船,它們穿梭伶仃洋面,將大航海時代的壯美與蓮花寶地的靜謐展現得栩栩如生。
“叔叔!叔叔!哪裡摸得到海水?捧得到海水?叔叔!叔叔!”小女孩急切、清婉又純真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
“實在不好意思,我們真的很想看一看澳門的海。”女子十分真誠夾雜一絲惶恐看向我。兩旁路人行色匆匆、穿梭而過。
我略為思索,便決定駕車送母女去看海。“如果不介意,我正好開車,順路帶你們去竹灣,不,我們去黑沙海灘,那裡看得見海,也摸得到海水!好不好?只是我沒辦法送你們回來,一會兒要上課。回程,你們搭26A或21A巴士,便可到亞馬喇這裡。”
女子呆立良久,直到小女孩不停晃動她的右手,才忙不迭激動應答:“太麻煩了,太麻煩了,這、這、這——這怎麽好——意思——”
“叔叔!叔叔!真摸得到海水?”小女孩企盼、清朗又真切的聲音截停了女子斷斷續續的話語。
“摸得到,不騙人!”
我領着母女登車,從旅遊塔上西灣橋,小女孩望見橋外浩浩蕩蕩的海水,手舞足蹈起來,女子連忙拉住她。我們一路沿着海濱馬路疾駛。我一邊駕車,一邊解釋這條行車路線,以前便是海邊、海灘,如今填海太多、建樓太高,早已不見了海。此時,行經蓮花海濱大馬路,後視鏡中的小女孩目光炯朗,試圖穿透周遭的玻璃幕牆,穿越到幾十年前的海傍。
不多時,我們抵達黑沙海灘,女子扣好背包,小女孩挎起背囊,一齊衝向海邊。這天風平浪靜,海水緩緩流淌,母女倆急忙地甩脫鞋子,捲起褲腿,跑進海中。
小女孩掬起一捧海水,高高舉過額頭,春暉映射下,海水似串串玉珠滴落指尖,又一顆一顆爭先滑過指縫,流歸大海……
母女踏海而去,背影漸行漸遠。沙灘上,兩道淺淺的足跡一路延伸開去。我轉身駕車趕去大學,待到上完課時,教學樓燈光通亮,而窗外夜幕深重,卻掩不住金光大道燈火璀璨,車水馬龍、遊人如鯽。
一座城市,人心、性情丕變,城市的面貌、肌理必定隨之大變。澳門這座歷史上的海洋城市,一變為海港城邑,再變為海濱小城,海洋脈動逐步減弱,土地價值日漸凸顯,“向海而生”轉向“靠陸得存”。二十世紀初至今的一百年間,澳門陸地面積由十來平方公里,增至三十多平方公里,幾乎填出整整兩個澳門——這路氹城不也是填出來的嗎!我如今站立的地方,前人在此垂釣。我日日行經的道路,魚兒也曾穿游徜徉……
沒來由蹦出些古怪念頭,我不禁啞然失笑,索性放縱一回,自顧自駕車去路環聼海。
鑽出路氹的霓虹世界,轉入石排灣馬路。疊石塘山上,樹木隱隱泛現,它們穿越重重夜幕,跨過郊野公園,下山捕捉昏黃的街燈。車停在竹灣一角,我脫去鞋襪,一頭躺倒沙灘。濤聲輕緩地敲擊心房,恰似伴侶意亂情迷的挑逗,純貞中透出一絲放蕩。沉重的軀殼,從不夜之城逃離出來,在黑暗中跳起醉酒般的步舞。晃盪的魂靈,棄絕大地的挽留,插上心緒的羽翼,飛向蒼茫夜空。
遠處伶仃洋面,幾點漁火閃現,也許用不去多少時間,船民上岸的身影,隨着兒女喧闐的笑語,妻子佯嗔的慰藉,和着舷邊水氣淋淋的濤聲,就一同飄進了萬家燈火。
我走進海中,學着小女孩的樣子,掬起一捧海水。
胡 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