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倩婷的鏡子時序與必要的意象
她也是她自己的鏡子。
——題記
意大利藝術家Michelangelo Pistoletto說:“整個社會就如一面破碎的鏡子。”每一位藝術家都是一面鏡子,他們在反覆觀照世界。他們是觀照藝術本體和現代社會的一面鏡子。梁倩婷也是一面鏡子,而她也是她自己的鏡子。
在藝術史上,從繪畫到多媒介,鏡子是一個永不缺席的意象。比如美國藝術家Joan Jonas長期以鏡子為道具來探索反射、碎片化和自我的概念,她的身體也成為了“折射中的現實”;Anish Kapoor的代表作《雲門》和後來一系列反射天空的C型鏡面裝置作品,是通身映射現實場景的曲面鏡子;“鏡面畫”是Pistoletto藝術實踐與理論思想的基石,他的《鏡子的劃分與倍增》呈現出以各種不同角度打開的雙面鏡,鏡面之間的互映及反射暗示着個體與環境甚至所處社會的關係。Pistoletto曾說他的《打破鏡面》“打破了鏡子的物質連貫性,但同時又倍增了它所容納的非物質圖像。每一塊碎片各不相同,但都保留了原始鏡面的反射性”。而梁倩婷則跳出了藝術史的鏡子原真表現,把鏡子轉移到陶瓷上,不但把折射的功能減弱,還通過與鏡子融為一體的魚嘴、瓶子、嬰兒腳、玉米、雜糧、喜鵲等來阻斷鏡子,來到了鏡像藏匿的隱秘的秩序之外。也許鏡子上這些物象已經變成了一種“多維的鏡子”,和一本書的書名《時間熊,鏡子虎和看不見的小貓》似乎有着非望文生義的隱秘聯繫。鏡子成為一種思維的練習,藝術家必須走到鏡子背部或內部,直到眼神穿破玻璃。
在梁倩婷最新的個展“以鏡觀形”中展出了十二件個人陶瓷作品,通過陶瓷光滑的介質而更新“鏡子”關於現實與實在的感知及認識的視覺過程,讓人想起安特亞 · 塔哥夫斯基的電影《鏡子》裡的十二個鏡頭:主人公獨自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裡發現了一面鏡子,鏡頭推近鏡子中的臉龐,再推近鏡子外的臉龐。在巴赫的音樂中,主人公通過鏡子審視自己,導演本人的回憶慢慢帶出了一系列的事件:電視上播映着一個口吃的年輕人通過催眠治癒了自己的紀錄片;一個被家庭忽視的妻子遇上一位迷路的醫生,兩人之間產生若即若離的關係;一個未曾露面的敘述者與前妻在爭吵;一個早熟的年輕人備受軍事指導員的呵責。這些毫無關聯的片段式回憶通過鏡子串聯起來,展現了導演對時間、歷史、生活、土地、夢境等意象的哲學思考。
梁倩婷的鏡子收斂角度和面相,觀者難以步入其間。鏡子在反折射中逼迫人們更加強有力地追尋和辨認自身繁複的意識。阻礙觀看快感的“陶瓷鏡子”是抵達問題的最快途徑,而不是清晰可辨的鏡子。鏡子上的物象製造了難以計數的獨立而微笑的鏡面,隱喻着在人類歷史上和社會機制下的能見度。一如在“以鏡觀形”的展覽概述中所寫:自古以來,“鏡”是一個包含多重含義的物象。古人認爲“鏡”可正衣冠,可驅邪祟,更可修本心。故而若以“鏡”反觀我等生活中的林林總總,想必亦可在一番審視之心下重塑對生活的認知。所以,創作者意圖藉助“鏡”此種物象形式,使其充當起生活百態取景框的角色,從而試圖為觀者提供一個品味生活的新視角。“以鏡觀形”便是在此思路之下應運而生的展覽。看似為展覽,實則是創作者向觀者提出了一個自身思量許久的命題——生活的本真到底爲何?對於答案想必是難以一語道破的。或許正如聖徒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
梁倩婷的鏡子上的雜糧讓人想起Pistoletto的作品《地中海之桌》(Tavolo del Meditarraneo),一張由鏡子構成的桌子,它真實再現了地中海的輪廓,而它周圍的椅子來自於地中海周圍的二十二個國家。藝術家本人則每次坐在其作品旁邊,就差異的價值——包括社會、經濟、文化和政治方面——發表講話。雜糧鏡子似乎輸出了一個中國人的早餐談論場景。她的“鏡子”同樣讓人們在空間中重新辨認現實。
西班牙畫家委拉斯凱茲在他的工作室裡有十面鏡子,儘管在他那個時代,它們的價格相當高昂。有一次,有人問他為什麼需要這麼多鏡子。他說鏡子是他的助手,也幾乎是他的學徒。事實上,反射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幅畫,只是它只存在於一瞬間。而梁倩婷的鏡子已經從學徒升級到了師傅。它通過隱藏現實和保存現實來達到某個“猶在鏡中”的場域。
博爾赫斯的小說《鏡子與面具》講述了國王請詩人寫頌歌的故事。國王三次分別贈予詩人鏡子、面具和匕首作為嘉獎,最後詩人輕生,國王成為乞丐。關於這篇小說的解讀有許多,但它不需要被解讀,也是反解讀的。有人說,鏡子、面具和匕首分別代表虛幻、表像、真相。可以理解為,第一首頌歌是華麗辭藻的堆砌、技巧的賣弄,鏡子照見的是虛幻;第二首頌歌,面具掩蓋的是現實;第三首頌歌,匕首隱喻着生命,觸及真相就是觸碰到了禁忌,只有以消逝和流放來逃避。梁倩婷就是把鏡子、面具和匕首集合成“另一種鏡子”的人。
“以鏡觀形”展出了十二件陶瓷作品,單件作品也暗含着“十二”。波蘭作家斯坦尼斯瓦夫 · 烏賓斯基在《抓住十二隻喜鵲的尾巴》中,暗喻十二個與鳥相伴的故事。跟隨作者的腳步,一起去林中照護遷徙途中的迷鳥、去鄉間尋訪巢中的白鸛、在邊地晨光中看長尾林鴞劃過天際、聆聽城市公園中布氏葦鶯的鳴唱……在喜鵲的“眼睛的鏡子”中製造十二種觀看的方式。《看黑鳥的十三種方式》是美國詩人華萊士 · 斯蒂文斯一首組詩,內容以看黑鳥的方式為主。作者選擇黑鳥作為描寫物件,而並非其他的鳥類,這一點引人思考,並永遠令人不解。而梁倩婷的“十二”則正在指向“十三”。
梁倩婷的鏡子是一種時序,也是現實中必要的意象,或一種意象的必要——無法逃脫現實的鏡子。
文:林江泉
陶瓷:梁倩婷
“以鏡觀形”梁倩婷個人作品展
展覽日期:六月八日至八月二十八日
展覽地點:澳門望德堂區瘋堂十號創意園
開放時間:上午十一時至下午六時(逢周一休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