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人書法絕句

    林吉人佶

    連珠合璧賦琳琅，翠墨明禋態萬方。

    書卷無心干聖慮，北山卻顧夢千場。

    科舉取士，素重筆札。見諸李唐，擇人之法，一曰身，二曰言，三曰書，四曰判。書，“楷法遒美”之謂。見《新唐書 · 選舉志》。近三百年來，亦有以小楷遒美而得官者，則林吉人是矣。吉人名佶，福建侯官人。父遜，官於秦，誕佶於三原，佶故號鹿原。少以才學鳴於鄉，後從汪鈍翁學古文，從王漁洋、陳午亭學詩。先是，讀漁洋選古體，服膺其說。康熙三十七年冬，以拔貢入成均，獻詩於漁洋，獲嘉許，得列門牆，喜不自勝，有“私淑今朝願始酬”之句，又及午亭之門。翌年歸里，舉於鄉。四十五年九月，帝北巡還京，駐蹕密雲，馳獻所作《日月合璧五星聯珠賦》一冊及手寫《御製詩集》二函於行在，是為得官之由。佶紀其事甚詳，帝召諸翰林試之，回奏云：“頃考林佶的詩，好。所進寫的御製集，亦好。”“隨問諸翰林：‘汝等認得他麽？’諸翰林對云：‘他是福建名士，臣都聞得他。’查昇奏云：‘他極善楷書，是學趙子昂一派的。’錢名世奏云：‘他師父是前翰林編修汪琬，學問甚好。古文極得他傳授。’內侍一一回奏。上喜云：‘他替我寫的詩集煞乾淨，留覽。賦冊發與掌院揆敘等再細看。’”次日回奏云：“賦好。很去得。”有旨：“著在武英殿辦事，將朕的文集照詩集寫一部。”五十一年特賜進士，官中書舍人。自居於都下，與名公卿豪雋之士上下議論，若查初白、顧俠君、王方若，多有文酒之會。“工篆隸行楷，上自王公，下至琉球、高麗，無不購求藏弆焉。”見乾隆本《福州府志》。嘗手書《堯峰文鈔》、《午亭文編》、《漁洋山人精華錄》、《古夫于亭稿》，鋟木刊印，為清代寫刻本之白眉，人稱“林氏四寫”。因見元人黃溍、柳貫、吳萊別詩集皆三人弟子宋濂所編，思有所報於其師，寫《堯峰文鈔》在鈍翁身後，漁洋特稱其有始終。各本楷法不同，梁茝林以《精華錄》為最佳。私意此其風華最勝之時，良足以致之。此林吉人隸書扇頁，錄宋人筆記一則。其文曰：“蔡君謨嘗夢至一處，與美人讌歌，贈以詩云：‘綽約新嬌生眼底 ，尋巡舊事上眉尖。問君別後情多少，得似春潮夜夜添。’後至蜀，寓王筠甫家，一日出妓讌飲，怳惚似夢中所見美人。夜宿書齋，見壁間題詩，與當時所贈之句無異，而後憮然知前此之非夢也。”款識“鹿原佶”。款下鈐朱文“鹿原”、白文“林佶”。張叔未謂吉人“八分姸媚帖妥，蓋純學《曹景元碑》，而未臻方勁古拙之最上乘也”。此扇可證其說，與朱竹垞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時萬九沙最工分書，評《曹景元》曰：“秀美飛動，不束縛，不馳驟，洵神品也。”吉人此書點畫靈動，透露逸氣，實得箇中三昧，叔未以古拙繩之，於理不合。郭蘭石謂其筆法出陳六吉、姜西溟之上，“書如星鳳”，可見至嘉慶時已屬稀罕。又好藏書，喜購儒先集錄，無慮數千卷，徐健庵鋟《通志堂經解》，朱竹垞選《明詩綜》，皆就傳抄。藏書處曰荔水莊，閩縣徐興公舊藏收歸插架，幾破產以求，緣是益貧，然困學之志不衰。人重其書，亦本諸其學。文辭清醇典雅，文質相宜，有《樸學齋詩稿 · 文稿 · 小記》，自序詩稿云：“詩言志，志高而處卑，不能強為高也。非是亦徒為夸而已。余濩落廿年來所為詩止此，其卑已甚，猶幸其氣之昌也。倘易地處之，志帥氣，氣輔志，豈惟詩，其於道也覬有進焉。不敢不勉也。”此序在其貢入太學執贄漁洋之前日，以志氣進道為自勉之詞，不卑不亢，想見胸臆。雍正元年癸卯解官歸里，旋卒，年六十四。諸家諱言原委，然其集內有《癸卯罷官出都宿磐石菴》七律二首，其一云：“鋃鐺纔釋放歸田，願挈雞豚共上天。那意更遭嚴譴逐，頓令盡室播顛連。兒孫分析休官頃，行李倉皇去國先。蹔借雲棲留信宿，驚魂尙悸敢安眠。”以嘗佐陳省齋纂修《古今圖書集成》故也。省齋為誠親王允祉門客，雍正御極，允祉獲咎於新君，省齋遣戍寧古塔，吉人自有天相，鋃鐺入獄，幸獲釋放，其二故有“三宿豈能無繫戀，一官長此賦歸辭”之句，事出突然，不無戀棧耳。以書法取合於當時，復以修書受累於後日，人生際遇，其實難料。

    陳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