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沉鄉

    ——讀《澳門風物志（續篇）》有感

    鄭大白《賜麥餅詩序》中記載：“四月八日佛誕，有不落夾。製黑黍飯，用不落葉包之為角，名不落角，一名不落夾。”雖其名不落，卻僅因需進入冬眠，故而為阻止水分的蒸發選擇在晚秋落葉得名，同如世間萬物般會逐漸凋零再生，而據說欒樨餅就是其遺製。

    論比起綿密醇厚的水蟹粥抑或簡樸純粹制勝的豬扒包，欒樨餅被稱為埋沒在巷尾的縷縷青煙也不為過，而事實上，它的身影也曾出現於往昔茨林圍及黑沙環一帶，更是在農曆四月初八的“浴佛節”（一名佛誕節）中最廣為流傳的、被沿街呼售的節日小食。因此欒樨餅與此節日一同作為一場盛大浴佛儀式慶祝活動，被賦予着消弭災難的神聖特性，和其自身的流傳故事特色不謀而合。然而僅僅憑這些卻似乎不足以支撐它在這魚貫雁比的濠江中留名青史。

    似與諸類名聞遐邇的美食，欒樨餅的背後也懷藏着獨到的由來故事，按照《中山採風錄》所述，這種葉製餅原為消瘟治病之方。相傳欒樨餅的起源其實來自於一場二百多年前的瘟疫，也是在佛誕節前後，當時一個和尚正在小河邊洗澡，一條大蟒蛇突然竄出並試圖襲擊他，和尚適時敏捷地拔出寶劍，將蟒蛇斬成幾截，不想蟒蛇死而復生，變成了一條龍騰空而去，留在水邊的幾截蛇身，也變成了幾棵河邊小樹，而這幾棵小樹也進而成為了翌年該村村民用以治病的欒樨餅始源。

    如此一來，欒樨餅這一其貌不揚的墨色似乎也不如外表所呈現般的庸庸碌碌，反之像是火山灰中盪存的餘燼，荏苒日月地燃着。欒樨餅的莖脈亦隨熾熱的勁風飄散着，將這本應消弭的一份清醒的甘苦，灌入這片土地上的每一個渾渾噩噩的先行者和前仆後繼的往來者；見證着這一漁港玓瓅顯現的同時，守護着昔日嚮往的碧溪垂釣——我如此渴望着。

    但如果憑此就斷言欒樨餅作為代表澳門的一大美食，卻又彷彿略微遜色。它既沒有那象徵澳葡文化融會貫通的葡撻一般鬆軟可口，也不及它那酥皮與熱騰騰的蛋餡形成的唇齒留香，它有且僅有的大概只是入口甜糯而又被苦澀藥味佔據上風的鄉土風味，微弱得像是一灣水中小艇，在水岸邊載浮載沉，又如絲線纏繞在這一朵蓮花上的常春藤，毫不起眼又無處不在，使我每每觸及的時候思憶祖母樹蔭下的枯藤搖椅，和窗柩邊對着昏塘的風鈴；偶爾颳過耳畔的風如她的嘆息般拉扯着我早已遠去的思緒和遠走的殘影。

    幼時常路過街邊的小推車，在四處的巷角停駐販賣着一些澳門本地的糕點，那時不見欒樨餅的形跡，又或許是曾見過卻不認識。我從不愛那些一團團的點心，每次吃的時候像是被膏狀物黏滿了口腔，有種透不過氣的感覺。本來就不寬裕的空間一下擠滿了食物，使我難以下嚥，但那時候母親總是跟我說，比起一口氣塞滿喜歡吃的東西，學着去接納不是那麼悅目的純粹，或許會成為日後珍之重之的難尋之味、故土之味，對此我總是不信的。後來隨着古舊的街道一條條重修，陳舊的店舖被取代，我才漸漸意識到，即便是往昔最不在意之物，也如煙霧般在我所沒能察覺的瞬間消失殆盡。

    古人常說苦口良藥，其實即為孔子《家語》中言的“良藥苦於口利於病，忠言逆於耳而利於行”，我愛着欒樨餅清苦的甘甜，卻又鄙棄着那難以脫手的黏稠；人常迴避事物之苦，卻又渴望謀得當中共存之甜；一如這美食之道，多聽得眾怨積食飽腹之苦，卻不見誰思其咎由自取之行。吾日三省吾身，不過寥寥片刻，我思其過，自會在此行中覓得新境；我既愛着這欒樨餅，自當愛其所涵括，容其之不足，就如其誕存的這一處漁港，縱使不比西湖那接天蓮葉無窮碧，也不似地扼襟喉趨溯漠的長城般縱橫馳騁，但總是像那碧蓮搖曳的靜月徐風，鐫刻般融煉在我的血液之中。

    對欒樨餅，我更願視其作“江南好，風景舊曾安”般的雅俗兼具之物。它是一片特別的，存活於破浪千帆的鑠金土地，是歸於故土華僑的歷史繁衍物，也是數以繼日對和平的渴望寄託載體；是澳門乘風破浪千帆過，歷經葡萄牙的舊時管治歸復母親懷抱的歲月書籤，也是淡妝濃抹總相宜的，漁港小鎮的今非彼時；然若能回溯至一分一秒的舊歲月，我約莫是願意的。再去看一眼氹仔路邊往來憧憧的疾馳自行車，空曠曠的貧瘠土地，南灣湖邊閒聊的恬靜，斑駁脫落的牆漆以及老人腳旁刷刷轉動的電風扇。

    “芙蓉冠，金碧輝煌。玉簪珠履，紫綬金章。”我亦深知其來源何處。正因此，我緬懷舊日之清露，思之苦，卻珍重此今日之甘泉，願其常盛不朽；如飛瀉汪洋般汌流而行，更求其帶走的芸芸眾物中留存的欒樨餅如初嘗般如影隨形地滲入這蓮島的每一條葉脈；在思緒所能及之彼端勢如不落之闊葉，惜存着，扎根在嶄露的新生中。

    澳門之味，體現在民生安逸的恬淡平穩，卻也涵蓋着美食文化多元發展的飄香四溢。而澳門文化的特色，澳門美食的體現不僅僅在於日新月異的極速發展，抑或是各色旅遊景點的名聲鵲起，當然這些無疑是促使這一所小城富饒的添加劑，但最重要的、不可遺忘的，還有這一方水土純樸又秀麗如欒樨餅般的靜逸風土民情。這是不可被風土磨滅掩蓋的歷史對這片祥和之地的鍛造，也是旅居駐足此地者切身體會到的，陣陣漁歌唱晚之聲。七子童真的清唱之調，縈繞在這方水土的上方，但願吃着這一口欒樨餅的人也能從黃柏中嘗出清甜。

高中組季軍 唐悠悠  濠江中學附屬英才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