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還是孩子的時候,最高興便是過年,張燈結綵,吉慶熱鬧。長輩小心翼翼地在門窗貼好揮春對聯,又在米缸上結結實實鋪上“常滿”的紅紙,兩盆嬌豔欲滴的水仙令室內暗香浮動,便迎來一周的豐盛與燈火通明:炮仗聲自除夕夜始不絕於耳,噼噼啪啪響徹雲霄,那時尚未立法監管燃點煙花炮仗,人人只道“爆竹聲中一歲除”,不曾深思環保和安全。高層住戶把點燃的炮仗一個勁往下扔,空氣瞬間瀰漫刺鼻硫磺味,黑夜中如一顆長尾流星,又如一條遊動的火龍,教一眾孩子癡癡看定。大飽眼福後再回屋內大快朵頤,雖說熱氣騰騰、琳琅滿目的菜式饞得大人口水直流,對小孩子而言卻不及曲奇朱古力糖果等零食的吸引力,長輩們顧着和久未碰面的親戚嘮嗑細說當年,只好任由孩子們放肆一回,盡情貪嘴。
我們也會不時把目光投向全盒,精美蓋子下的七個小圓格,在轉盤上宛如七個精緻小盲盒,每揭一格都令人滿心期待——除了甜得膩人的糖冬瓜和糖蓮藕,我們幾個孩子,認識的不認識的,熟悉的不熟悉的,歡歡喜喜擠在一起。我們笑看全盒轉了一圈又一圈,不消片刻便把葵瓜子、彩虹糖、各式堅果吃得精光。
眨眼便幾十年的光景,記憶中的朱漆全盒早已不見,清香怡人的水仙也因忌諱花體有毒而不再成為賀年擺設,滿桌盆菜佳餚已成外賣陣地,煙花炮仗只能在燃放區燒,淘氣頑童亦已長大成人,各奔前程。年味寡淡,氣氛自然不復以往,昔日玩伴難得偶爾碰頭,言談間輕鬆不再,歲暮將至,更多了一絲對拜年的躊躇。畢竟作為後輩,無人能躲過長輩們的一番“公審”,讀書時問學業,比較學習成績,出了社會問工作,比較薪酬高低,工作久了問資產,攀比誰誰誰買了幾套房,兩袖清風者問拍拖,戀愛久了問成家立室,結婚了問小孩,有娃了問成績,夾雜兩句對時光的慨嘆和對健康的叮嚀,再周而復始重新一輪循環。
長輩們的關心猶如年度靈魂拷問,語氣之關切常常教後輩惶然揪心。所幸時代變遷和社會進步,令LGBT、租房族、不婚族、丁克族的自白不再那麼難以啟齒。生活節奏與家庭結構改變的現實,也迫使千百年來的傳統年俗與時俱進。當旅行度歲、線上拜年、微信紅包成為潮流,意味着傳統儀式不再嚴格遵守,傳統年俗不再講究,過年回家不再必要,年夜飯也不必同堂聚首,為了逃離年復一年的繁文縟節和誠惶誠恐,年輕人寧可揹包拖篋獨赴異地向歲月告別。過年與避年,就在這悄然間完成觀念與禮俗的過渡與嬗變——這是否現代化浪潮賦予團圓的嶄新詮釋和意義?我不肯定,只知這場年俗的交融更迭,意外地拯救一眾小輩於水深火熱。
蘇九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