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州冬遊記
十二月中旬,那天我們到達廣西梧州已是午後了。
在街區內覓得一家米粉店,便大快朵頤一頓,又在對面的冰泉豆漿店品了一碗豆漿。此乃當地第一飲料,雖算不上絕味,倒也甘甜潤滑。記得以前在廣州的超市經常能買到“冰泉豆漿”粉,裡面獨立包裝成許多小袋,價格極其低廉,沖水喝,味道還過得去。原以為“冰泉”只是普通商品名,其實源頭就在大名鼎鼎的梧州!當瀏覽了梧州古地圖後,更恍然大悟,原來城西有處小盆地叫“冰泉沖”,大概當地村民後來到城內開業,經營豆漿製品,遂以美妙動聽的地名為商號吧?如今這老字號冰泉豆漿已是一面大旗,就如同遊客到北京喝酸梅湯,必然會想到“信遠齋”一樣。
儘管我沒有發現梧州市面上的龜苓膏有何特殊之處,但當地飲食還是可圈可點的。蔥油魚,皮焦黃而肉細嫩,入口酥香,魚腥遁去無踪,只有滿嘴的甘鮮;紫蘇田螺,個大、殼薄、肉厚,不常加辣子,與粵人傳統口味毫無違和;羊肉煲,經濟實惠,肉實而不肥膩,醇厚而無羊羶,佐料不是粵人常見的孛芥(馬蹄)加腐竹,而是沾滿油水的柚子皮,舌尖上的驚詫和滿足瞬間令人銷魂。
騎樓城是這座城市的名片。不過,我家鄉是南粵僑鄉,也曾長時間在廣州生活過,對騎樓並不陌生。依我看,這種上居下舖、門柱高聳、樓頂帶着西洋氣息的建築的確是商業繁盛的遺存。廣州上下九、開平赤坎鎮圩、新會會城大新路一帶,莫不如此。在廣東那邊,騎樓建造得更考究,歐美味道更濃郁,很有上海灘的感覺,也許是廣東人浸泡的洋墨水更濃稠吧?可惜,這些民國時期的風華早已褪去,新會騎樓已被拆掉不少,小時候隱隱的記憶已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中。而“活化”後的上下九步行街,現代氣息又過於囂張,騎樓原味反而被喧賓奪主。梧州的騎樓,雖然算不上美輪美奐,但好在大片完整地保留着,修葺過的建築與原生態相得益彰。它們大多滿目瘡痍,二樓的居室幾乎早已人去樓空,那袖珍的花櫳陽台鏽跡斑斑,草藤等植物殘骸比比皆是,立刻讓人想起曾有位富家小姐百無聊賴地駐足,抑或某位風塵女子用紅唇吞雲吐霧,立於其上,裝得嫵媚,看樓下滾滾紅塵。有些人家的窗戶換上了玻璃,裡頭彷彿還掛着衣物和風扇,窗旁是不加修飾的灰磚,如此逼仄的生活空間,卻在這座與世無爭的小城裡顯得很合拍,一點迫不及待的煙火氣都沒有。
畢竟,洗盡鉛華的城市,我到底不忍心用“沒落”來形容。廣東的騎樓,就像商人出遠門後結識的嬌俏妾侍,而這兒的騎樓卻是他敦實、安詳而默默守候的髮妻。
騎樓底層的商號大多凋敝,稍有活力的是一些不太衛生的飲食店,腸粉估計和廣府的差別不大,紙包雞和牛雜酸也能誘發來訪者的味蕾衝動。然而,日光暗淡,燈火羸弱,牆壁塗滿着炭黑,似黑大漢久未洗臉,最終還是讓人望而卻步。
好在,我們在兩處騎樓社區都找到舊書店,在那些七八十年代甚至五六十年代出版的堆積物裡,彼此找到意外的驚喜,不失為一種旅途的興味盎然。歷史人物在今天的語境裡面,跟幾十年前簡直天翻地覆。而文學作品,文字固然還是那些,可解讀的層次和邏輯,有時也會讓今人啼笑皆非。
當萬家燈火時,我們手上沒有提着特產,倒是有舊書一大袋,興衝衝地回旅館,趕緊拿紙巾擦拭乾淨,按捺不住興奮的心和顫抖的手,翻起來就手不釋卷。
據說,梧州這座城當年也名震天下。蒼梧,就是一個文人墨客心馳神往的古地名,不管到過還是沒到過,總那麼揮之不去,那是天涯海角的味道,那也是遙遠的金戈鐵馬,蠻荒、戰亂、血腥糅合着帝國邊疆的犬牙交錯、英雄烈士的躊躇滿志,竟有不可遏制的蒼莾氣息撲面而來。杜甫登一次長安大雁塔就寫下“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崑崙丘”。以大雁塔的高度,終南山、秦嶺、涇渭二河、崑崙山都是目所不及的,更不要說十萬八千里外的蒼梧了!而我們的詩聖也畢生未遊歷過兩廣。他的惆悵居然掛在了唐朝荒蕪的蒼梧!是時局的動盪還是人生的坎坷點燃了他的感慨?這想像中的向南遠眺儼然是詩人一生顛沛流離的預兆,卻又平添了蒼梧的底蘊和詩韻!
明代中期,梧州成了兩廣總督府、總兵府、總鎮府,比起那個早在秦末就開始有名的“蕃禺(廣州)”,它分庭抗禮、後來居上的器度躍然於史書的紙頁上。不過後來,廣州在興起十三行時,梧州又已沉寂了許久。到了清末民初,梧州一度枯木逢春,藉着西江河運優勢立起了“水上門戶”的大牌,以繁華商埠獨步,政治經濟紅極一時,連孫中山都想把革命大本營安於此處。
這幾十年來,廣東人和廣州城再次領先,這回他們的對手不再是廣西人和梧州城,而是富甲天下、文氣鼎盛、得天獨厚的江南人和長三角。梧州被遠遠甩在後面嗎?時也?命也?但,一座城的存在,並不是為了控制資源,而是呵護裡頭的黎民蒼生。我看梧州裡的人們,悠悠閒閒,不慍不火,比起腳步總跟不上廣州、香港的澳門,節奏還要慢。一張口便是我們似曾相識的廣府粵語,但又不那麼地道,跟粵西方言有點類似,語調有一種天生的喜感,抑揚頓挫得讓人會心一笑,但絕無廣府粵語和香港粵語的剛硬執拗甚至凜然勃勃、棱角分明。周日的小型博物館,大人小孩絡繹不絕,經常見到家長在古炮、古地圖面前給孩子講梧州的悠久歷史,孩子聽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今天的梧州沒有過多氣勢恢弘、不可一世的當代建築,很多低矮的磚房就散佈在那些丘陵之上、綠水之濱,小而溫暖。人煙不多,市民散散漫漫,幾乎都在享受着慢生活的樂趣。這,何嘗不是一種幸福?何嘗不是一座失去繁華的城市帶回生活本真的一種功德?
梧州博物館門前立着四根巨大的鐵柱。紅鏽跡已裹住了它們堅硬、冰冷的身軀,使得紋飾若隱若現。它們,是明代一座大浮橋的出土遺物,有着輝煌的前世、落寞的今生,但是用沉默、剛直、不朽和不倒頂起一座城市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來梧州當天,冬天的距離似乎還很遙遠,可翌日清早,當地下起了細雨,冷空氣一下子滲透進來。晨起穿越街燈裡睡眼惺忪的騎樓,在桂江邊跑步,迎着粉雨,凝視着緩緩的、綠幽幽的桂江。江不大,水面也不很清澈,兩岸河床粗獷的黃泥畢現,但江水自東向西蜿蜒,終於在不遠處追上、匯入了百舸爭流的西江,有一股不折不撓的莽氣,像極了廣西人。此時,江邊幾個白花花的身影在碧波中游蕩,有時竟戲謔地在行駛中的運泥船邊浮潛,那是冬泳客。
回首望去,城北一座高大的丘陵聳立於濛濛雨霧中,路人說,那是白雲山。
忽然記得,廣州也有一座白雲山。兩廣,生而一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