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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B16版:演藝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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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人到水人
為了寬恕而非縱容
入得廚房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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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2 3月31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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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山人到水人

湯梅笑


一九九四年何建青在澳門宴會上高歌《趙子龍攔江截斗 · 威震甘露寺》


何建青(梁水人)的小楷《葬花詞》


梁山人的“梨園今昔錄”


    從山人到水人

    整理書櫥,翻出《何建青小楷書法集》、《醉望居詩詞集》和《紅船舊話》,掀動書頁間如晤前輩。何建青先生是著名粵劇編劇家,以梁水人為筆名在一九九○年代初為澳門報章撰寫專欄。憶水人,得從香港的梁山人先生說起。

    梁山人原名梁金童,這乃是他移居香港後領取身份證時登記的名字,此後使用了數十年。梁氏青年時期入戲行,抗日戰爭期間在曲江加入報人任護花組班的文化劇團任文武生,因心儀梁山好漢,以梁山人為藝名,正印花旦是任夫人紫葡萄。

    一九五○年代,梁山人為香港粵劇戲班編劇,有《光棍姻緣》、《梁祝恨史》、《百戰榮歸迎彩鳳》等作品;稍後粵語戲曲電影製作蓬勃,編劇家皆以快筆應付開鏡需索,梁山人編寫了《千里送皇姑》、《神燈換太子》、《皇陵會愛妻》、《英雄情淚保山河》、《狀元巧破蜜蜂計》、《血滴龍鳳杯》、《金鑾教子認生娘》等等,分別由任劍輝、陳錦棠、麥炳榮、林家聲、鄧碧雲、羅艷卿、吳君麗、林鳳、陳寶珠等老倌、演員主演,李少芸、唐滌生忙不過來時也邀梁山人協助。上世紀六十年代末期開始,粵語戲曲片式微,黃金時代一去不返。

    內地經過十年“文革”後,粵港戲曲界恢復交流合作,粵港澳舞台演出興旺。一九八○年代初,某回香港粵劇團來澳演出時,梁山人在香港粵劇界活動家霍強介紹下為本報“藝海”版撰寫“梨園今昔錄”專欄,對梨園人事藝憶往談新,持續約十年。梁山人只管供稿,極少與報社人員聯繫,一次在澳門見面,我向他反映讀者愛看他的欄目,他滿不在乎說“垃圾都有人睇啦!”。老實說這並非是得體的回應,假如是垃圾的話,作為編者豈非失職?待後來得知梁山人的經歷才明白他的心境,他從一個忙碌編劇竟至無劇可編,做了個寫雜碎的撰稿人,自覺身份滑落。

    一九九一年一月正值羊年新春將至,梁山人報道了香港賀歲班情況,春節後好一段時間沒有來稿,我撥通梁家宅電,接電話的女士告知梁山人在歲末急病在醫院去世了。一月二十九日刋出的〈《六國封相》原劇本〉成了這個欄目的絕唱。梁山人終年七十二歲。

    同年,何建青隨廣東表演團體來澳門,初次見面,他主動提出撰寫“梨園今昔外錄”,以梁水人作筆名,山高水低,自謙為細佬。其實水人、山人已相識於數十年前,戰後梁山人返廣州在海珠戲院演出時,水人前往探班,那晚山人演出《落花如夢》,水人何建青對他撚正玉喉演唱的主題曲《悼惜惜》甚為讚賞。對梁山人的欄目,居於廣州的何建青時加留意,讚譽為持論公正,曾贈詩曰:“不懼名伶有大名。不嫌小角少名聲。山人實錄言功過,筆下無情是有情。”

    “梨園今昔外錄”一開欄,何建青對梁山人的際遇感慨良深:“喺香港踎咗將近五十個春秋,睇住幾多依挹仔變成大老倌。從張把青蟹一日,到幾盤草花又幾盤花草。自己熬到七十幾張,重要爬格子,搵餐‘晏仔’。死了!卻無人知!又不聞‘八和會館’替佢開個追悼會,連‘香港粵劇編劇家協會’也沒有替佢發出訃告。……我大哥就咁生也無聲死也無聲。假如佢唔轉行揸筆,照舊做文武生,或者佢水頭十足,相信他的死,斷冇咁寂寞!”

    何建青(一九二七——二○一○),尚有筆名何築道、白盧森,嗜煙嗜酒,快人快語,三杯到肚更無忌憚,故有“顛三”諢號。他自少受粵劇薰陶,曾跟藝人聲架南學習粵劇傳統排場表演,又習傳統古曲,雅好賦詩填詞。在廣州市立師範學校國文專科畢業後,任職娛樂記者,經常在戲班走動,抗戰勝利後,應靚少佳之邀寫戲,開啟了編劇家生涯。

    何建青特別喜愛傳統粵劇粗獷豪放的藝術風格,崇尚慷慨激昂的小武戲,重視古老排場的藝術價值,譽揚南派一招一式帶實戰風格的技藝武打,唯此方顯粵劇特色。一九五○年代,何建青先後在大型粵劇班珠江、永光明、新世界、廣州粵劇團從事編劇,以創作小武戲為主,如《十奏嚴嵩》、《孫成駡殿》、《西河會》、《馬福隆賣箭》、《三帥困崤山》、《羅通掃北》、《七虎渡金灘》、《狄青怒斬黃天化》、《花木蘭》、《白蛇傳》等等,因他擅賦詩填詞,文采燁燁,數部作品獲得劇本獎項,有些被收入《廣州粵劇劇本選》。小武名伶靚少佳、盧啟光、梁蔭棠、陳少棠最為他所讚譽。

    何建青尊崇有“小武王”之稱的靚少佳,亦在於建國後靚少佳把心力放在發掘、整理粵劇傳統劇目及傳統表演技藝上。一九五六年,何建青為靚少佳編寫出具有豐富傳統排場的《三帥困崤山》,十分旺場,京劇大師周信芳看後稱讚靚為“廣東一條腿”。《十奏嚴嵩》是何建青綜合三個本子另闢蹊徑的創作,一九六○年廣州粵劇團成立後上演,有說他混淆歷史劇與傳統劇,胡亂編寫。到了“文革”期間,此劇更被羅織罪名,其口白“嘉靖家淨,家空物淨”也被指為惡意污衊“三面紅旗”,何建青被放逐回鄉勞動改造,當日編寫《馬福隆賣箭》的,如今在市場上為生產隊賣雞。

    十年“文革”結束,何建青平反後回廣州重操故業。他執着傳統排場與南派武打技藝,對為青年演員成立實驗劇團的舉措自抱見解,認為實驗無根,不惜成為對立面,條陳利害,直聲而呼“不行”。

    繼承傳統和改革創新在粵劇界裏不是新話題,在長期的辯論中各執一詞,形成了“革新派”與“保守派”。辯論起來,自言“臨老火唔收”的何建青言詞激烈。他的藝術觀見於“梨園今昔外錄”欄目和穗港澳報刋上。一九九二年,前香港市政局主辦了“兩廣南派粵劇匯演”,由廣東、廣西粵劇演員作六場演出,聲勢廣遠,何建青的《三帥困崤山》是展演的主要劇目之一。有論者認為這個匯演集中展現了粵劇傳統南派技藝,“救正粵劇發展的不平衡”。也有論者認為這個匯演的題目已存在邏輯失誤,更不同意將粵劇藝術中不同表演風格割裂成對立的兩派;並指出南派程式、武打技藝在舞台上幾近絕跡,不因個人喜好所致,而是觀眾審美趣味發生變化,不再愛看技巧性、表演性不強的演出,闡析現代粵劇因應時代、表演環境諸方面改變而作出改革的原因。論者亦認為,南派技藝作為一種藝術形態具有存在的價值,是百花之一株,但決非就是挽救粵劇危亡的靈丹妙藥。

    承百代之流,會當今之變。藝術發展離不開繼承與創新,如何繼承才不致保守泥古?怎麼樣的“創新”揚棄了自己的神韻與本質?爭論的雙方都出於振興粵劇、走出危機這一共同目的,所以我們在多年裏看到他不甘武戲被冷落而奔走呼號,參與發起主辦影響廣遠的羊城國際粵劇節;聽到他堪稱激烈的言論。不同的觀點也引起我這個娛樂版編輯對粵劇發展的關心。

    九○年代梁水人多次來往港澳出席活動,那時他已不再寫作劇本而着力於粵劇史研究。他專業知識豐富,作品多,擅詩詞工書法,才華洋溢而個性鮮明,意態曠放,在兩地曲藝界結交不少朋友,其《梨園今昔外錄》擁有廣大讀者。在前輩訪澳時我與他飲茶會面,深感有趣與有益,倘他首肯我所說,一臉笑容十分滿意,否則搖腦袋一副“你不懂”的表情。記得曾經談起元代雜劇家紀君祥的《趙氏孤兒》和同名的現代新版京劇的比較;聊起被稱為“第八才子書”的粵調說唱文學《花箋記》,他的確是一位“與古為徒”的忠粉。

    何建青寫得一手精美小楷,獲書法界耆老讚賞。書藝是他下鄉勞動改造時研習的,憑此寄託他的落寞心情。據說著名書法家麥華三在何建青回城時建議他改行從事書藝,反正寫小字的人已稀罕了,但何建青鍾情編劇,不圖別業。他曾與羅家寶等辦了個紅船今侶詩書畫社,作品曾在國內外多次展覽。當年前輩書贈黛玉《葬花詞》摺扇予我,展開細賞間生出奇妙感覺,如此一位硬崛崛的敦實漢子,一管毛錐涓涓流出的是脈脈溫柔。

    何建青晚歲出現腦退化症,減少寫作和活動,生活由女兒照顧,最後一次在廣州劇場見到他時,但覺他目光黯淡,鬱鬱更甚。如今讀他的《醉望居詩詞》,裏面是對命途事業多端寄慨,不少壯志未得與時諧的牢騷,憶念愛妻的深沉悲愴,“我因姐得生,姐因我致死。吁嗟乎!黃三嫁何三,三三不盡傷心史!……”“孭鑊悲孺子,災磨累愛妻。”“應是偕亡愧未亡。餘生剩有百千觴。可憐未了三宗債,白髮孤燈理舊狂!”、“鍾情涓姐奈情何!三十年來遍坎坷。六記浮生寒夜讀,何三淚比沈三多!”,便也猜想到一個家庭悲劇的大概。梁水人淚多,他實在是一個多情人。

    湯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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