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地抱怨這個世界

    黃麗群的短篇小說集《海邊的房間》最初於二〇一二年由聯合文學出版，堪稱教科書等級的這本小說集已絶版多時，今年適逢出版十二周年，時報以經典復刻面貌，將它重現於讀者眼前。這本書的封面設計已自帶小說感（或電影感），共收錄了十三篇短篇小說︰〈海邊的房間〉、〈入夢者〉、〈跌倒的綠小人〉、〈決鬥吧！決鬥！〉、〈成家〉、〈卜算子〉、〈貓病〉、〈1023〉、〈無物結同心〉、〈有信〉、〈三輪車，跑得快〉、〈貞女如玉〉、〈第三者〉。其中四篇是台灣一些文學奬的得奬作品。雖然小說產量不多，自言寫得很慢的她，時隔多年後已憑寫作實力，由當年參賽者的角色，成為了文學奬評審的一員。

    〈海邊的房間〉是一個病態的故事。悲涼的一對假父女，對彼此都狠不下心吧。父最初對着本無血緣關係女嬰，本可一走了之；被養育大的女兒在說出打算離家那夜，大概也是能走的。如果他們在生命中那兩個不同時間的關節點，都做個負心漢／女（甚至在道義上都不能稱作負心），都走／逃，故事也不會走到這麼心理扭曲的一步。讀到“針炙”那段文字時真的嘩了一聲出來。迷迷糊糊中，情節就走到這一步來，懷疑自己是不是讀漏了什麼，回頭再讀，那就是作者出色的文字魔力——文筆冷冽扎實，通順到毫不着痕跡地將那些伏線匯流成河，那麼順理成章地一切就決堤了，失控了，癱瘓了。小說中透過電郵的支線來剪接時間的當下與過去——當下與過去的敍述與呈現不是錯開的，而是交融的，也讓閱讀作品時多了一重懸念與層次。讀後更是不禁馬上重讀一遍。

    〈入夢者〉如作者的其它得奬大作般設計精妙，滿足大多數小說讀者對人物內心刻劃、懸念設置、劇情推進、接近結局時的驚訝或驚喜、反映時代的一些現象等等。愛貓之人讀〈貓病〉是會憤怒的，會心裡咒罵主人翁有病！讀到最後此文標註是一文學奬得奬作品時，發現自己有一刻情緒化地更生氣了。冷靜下來時，便服了作者的筆，她這麼近乎“神不知鬼不覺”地下了手——對貓、對讀者。幸好小說集中有另一篇〈第三者〉，寫寂寞的人的故事，筆調卻是輕鬆的，而最後的劇情反轉，則反過來凸顯之前字字句句舖排的幽默，寂寞依然，卻又有另一番暖意。〈成家〉也是極短小俐落的一篇，把靈異故事寫得像“鬧着玩”似的，當中的趣味源於作者從我們不常見的“另一個角度”，去想像和呈現一個空間的所見所感。〈跌倒的綠小人〉看似無聊的劇情——兩個男人在馬路旁等紅綠燈裡的綠小人跌倒，卻又頗有哲學的意味。

    黃麗群是哲學系畢業的。曾看／讀過一些關於她的訪問，她不談崇高的理想，而強調好好生活本身的重要性。在一次訪談的結尾，她曾這樣坦率地回答主持人問她關於創作這回事：“用個大家比較可以接受並且優雅的方式，來抱怨這個世界。”

    著名作家王安憶在一篇談論短篇小說寫作的文章中，曾這樣說：“短篇小說往往是在偶然上做文章，但這偶然卻集合着所有必然的理由。”而黃麗群也曾在一篇文章中說過：“最美妙的人物與小說往往是‘如此不合邏輯地合邏輯’。”這兩個寫作觀點，都有一份異曲同工的精警。

    亞    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