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九歲獨行俠

    我以前在專欄裡提到過母親在上海市農科院時期的一件往事：母親生下我不到半年，就被下放勞動，去了崇明島。

    下放去島上的所有人都沒地方住，在一個倉庫的地板上席地而眠，又濕又冷。據說我夜夜大聲啼哭，吵得大家睡不着覺。“託你的福”，母親後來說，生產隊把我們母女安排到農民家的放柴的小屋住。在柴堆上鋪了稻草，還生了個小火爐，可以把尿濕的棉褲烤乾——白天我和幾個小孩被送進一個所謂的托兒所，由兩個農村老太太看着，每晚接回時渾身髒兮兮，棉褲都是濕的。因為來不及洗，只能把棉褲放在爐旁烘乾，房間裡瀰漫着尿味。“但那也比睡冷冰冰的地上強多了。”母親說。

    因為水質不潔，母親得了甲肝。農科院的好友陸敬懿阿姨，帶着雞蛋坐車坐船跑長途去崇明島看望母親，當時物資十分貧乏，阿姨家也不富裕。母親說，那些雞蛋是她人生最珍貴的禮物。

    這周六一早，接到陸阿姨電話。她來了澳門！說馬上就要到母親所在的安老院了。我趕緊打車趕過去，遠遠看到白髮蒼蒼的老太太站在門口。

    上午不是探視時間，但安老院還是安排我們見了母親。阿姨抱着母親，問她記不記得自己？母親點點頭，但說不出名字。我說這是“陸蘑菇”，母親說：“陸敬懿。”

    一輩子的好友，是深深刻在母親腦海裡的。

    跟阿姨說不該這麼大年紀一個人出遠門。她說：“再不來看，以後恐怕沒有機會了。”今年八十九歲的她自己坐火車，從上海到珠海再到澳門。千里之旅，獨自出行。陪伴母親三天，然後回上海。沒去任何景點，因為走不動了。這份厚重的情誼，已然迷糊的母親或許並不能真正意識到，卻深深感動了我這個晚輩。

    谷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