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羅時刻

    看到愛麗絲 · 門羅去世的消息，在心裡難過了很久。我非常喜歡讀她的書，她的每篇小說都值得躺在床上回想一個下午，那種感覺就像被洪流沖到岸上的人，高潮後的震顫，強烈的歡愉之後必有“又不必要”的反思，想不明白但還是要想個不停。她是怎麼做到的，把女性的日常寫出了驚濤駭浪的感覺。所以即便讀過那麼多作家，門羅在我生命中創造的是一種專屬的“門羅時刻”。

    門羅的視角當然是純然女性的，但在門羅的故事裡，男性從來不構成真正的問題。她的問題要嚴肅得多，視角也高遠得多，那是女性自己的生存追問，關乎意義和救贖，以及虛假的意義和虛假的救贖。

    門羅的特質，除了是女性主義作家、短篇小說作家，也是現當代現實主義作家的傑出代表。她屬於小說的落日餘暉中，仍在開拓的最後一批偉大作家。當然還會有人寫小說，還會有文學天才寫小說，但小說作為一種載體、一種大眾輸出的傳播中心，日落西山了。以後的傑出小說家，像電腦時代的書法家，會是個人化、邊緣化的手藝人。門羅那代人仍趕上了小說的餘暉時代。而門羅堪稱偉大，在於其開拓性。

    門羅開拓的場域是，被熟視無睹的女性。是小鎮女孩、家庭主婦、不快樂的賢妻良母、尷尬的大齡女性……那些被熟視無睹的日常生活裡豐富的潛流湧動。以往的經典文學，有“永恆的女性引領人類上升”的人間女神式人物，也有伍爾芙振臂高呼的“有獨立事業、有獨立房間”的女性。而門羅呢，她有一個走廊和一扇小窗戶，她在那裡寫作，也為千千萬萬只有一個走廊和一扇小窗戶的女性寫作。

    一個人在一個領域有天賦，並且得以充分發揮天賦，還是在一個領域的黃金時代徹底消失前，開疆闢土發揮天賦。多麼令人羨慕。

    葛    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