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小學裡的柴可夫斯基
沒有經歷太多人生波瀾起伏,我的文學生命所依賴的經驗可能有過半來自閱讀經驗,影響我開始寫作的人要麼是寫書的人,要麼是書裏的人。
第一個送書給我的人是我的外公,他名叫黎金順,是一位小學數學教師。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我獲得第一本書的場景,大約是四歲的時候,那天早早就預告我了:做遠洋水手的父親將從香港回來。白天,外公騎着車載我去了書店,給我買了一本《伊索寓言》,是我自己選的。黃昏了,父親還沒到家,我坐在木頭沙發上翻開了繪本,現在我仍然想得起具體的畫面,那隻鶴把長喙啄向狐狸的淺盤子,盤子裏是肉湯……回憶到此靜止,小時生活在農村的我沒有喝過這種濃稠的西式肉湯,我被它深深吸引,在漸暗的光線中嚥着口水。
“爸爸為什麼還沒到?”我不停地問……外公坐在旁邊安撫着我不安的情緒,就像五年後,祖母出殯那天我崩潰大哭,也是在同一張沙發上,同樣的臨暗時刻,他也在安慰我。再過兩年,外公去世,這個世界就沒有安慰我的人了。
記得我第一次接觸到“無限”這個詞,是我跟隨外公在他任教的山村小學讀一年級的時候,在一個日色熹微的清晨或者傍晚,我突然問外公:“無限是不是最大的數?如果是,那無限加一是什麼?”外公是怎麼回答的呢?
我忘記了外公的答案,但記得有一天晚上,姚校長邀外公和我去他的宿舍作客,姚校長來自更遠的城市,和外公一樣因為是一九四九年之前取得的教育文憑,結果在“文革”時貶到這個山村小學任教,兩人惺惺相惜。姚校長的兩個兒子是我在山上的玩伴,但那晚我們沒有嬉鬧,因為姚校長拿出了一個神秘的黑匣子。
黑匣子打開,上了發條,姚校長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黑色的圓盤放在上面,再提起一支唱臂(當然我長大後才知道這個名字)輕輕放下在圓盤的邊緣。接着,細微的沙沙聲之後,突然如春水旋生,蜿蜒流淌,起伏抑揚,一首我從來沒有聽過那麼豐盛又微妙的樂曲,剎那充盈了山谷中的小屋。
柴可夫斯基,我記住了這個名字。
一年後,外公去世,因為庸醫劣藥。再過去九年,我出版了我的第一本詩集《永夜》,裏面有一首寫給他的詩:〈樹林裏的燈光——紀念我的外祖父〉,寫作日期是一九九四年三月十七日的這首詩寫得非常稚嫩,但卻是讓我母親讀了下淚的唯一一首詩。其實,樹林裏的燈光,也包括姚校長和柴可夫斯基吧,他們一起為我回答了關於無限的問題,然後一起走進無限之中,等待和我重逢。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