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無我 大象無形
——讀袁紹珊《愛的進化史》
愛,神秘深邃,作為人類話語高頻詞,似是普世信仰。可是,“愛”究竟是什麼?緣何而來?緣何而生?又圓於如何的破碎或圓滿?本澳詩人袁紹珊的詩集《愛的進化史》,勾勒了一個斑駁陸離時空交錯的愛之世界。
走出凝視的女性:以愛
為名的中外古今
愛,情,慾、念,生,死——真真假假,雜糅糾纏,似是而非——當我們說“愛”,我們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是“大同世界”裡的葡萄,桑葉,朽木——黑熊,蝴蝶,野狐——愛眾生,愛到“連一隻蚊子都可以欺負我”①,愛人類,愛到“愛他已勝過我自己”②……這大約是基督耶穌,或者釋迦佛祖,原諒動物本能的慾望滋長與廝殺爭鬥,原諒人性幽暗的惺惺作態以及虛偽道德,原諒世間一切,此境無我,渡眾生。
在人間,“此境”叫“女人”。在斯德哥爾摩,她可以是“掛在牆上的馴鹿標本,愛着殘缺的世界不知疲倦”③。在古阿拉伯,她獻祭自己,用一千零一夜從暴君手中拯救無辜少女。在濠江,她是柔情似水的花艇姑娘,是溫柔鄉,金粉散盡,端上溫熱的粥與溫潤的酒……她跨越歐亞大陸,是愛的信使與信徒。
人們也愛她,為她鑄年輕貌美的神像,為她作冰火交融的春畫,為她撰以愛為生死的小曲兒連唱三天三夜④……她是凝結在仕女圖裡的太平盛世,是精釀在女兒紅裡的歲月靜好。她是禍國殃民的紅顏,是等待拯救的公主,也是任人打扮的洋娃娃——人們用自己的眼光愛着她,年紀大了,她從“女神”變成“神女”⑤。時過境遷,她從“公主”成為“公主病”⑥,厭了倦了,那最初以愛為名熬的一鍋精華濃湯,“有人突然說膩了”⑦。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她上了這神壇,一曰大愛無疆,二言禮教吃人⑧。“我不用再當一隻母狗,為佔有而不斷決鬥……丟掉枷鎖與包袱,繼而失去名字,化作白紙,以至我什麼都不是,連一隻目露兇光的母狗也不如。”⑨獸性與人性,個人與集體,秩序與制度,道德與桎梏,理想與崇高,蒼生與人類——不破不立。
詩集凝練了飽滿的女性身份與經驗書寫,詰問、辯證、冷笑、挖苦、自嘲、漠然,隱忍卻淬煉着堅韌的倔強……“我對兩性的失望,主要來自對自己的失望;我對女性主義的期望,主要來自對女性的期望。”⑩
愛,情,慾、念,生,死——什麼話?神話,人話,鬼話?雄辯,雌黃,事實,真相?是誰在說話,為誰在說話?她是流動的自我與他者——是走出凝視的主體與人格,演繹愛的進化——愛的宇宙旅行。
澳門與凡間的虛與實:
愛的參照系與認識論
相較女性視角敘事的濃烈明豔,詩集呈現“流動性”體驗時,情思語意流淌得更為清和淡然。袁紹珊在書扉致敬“獻給父親及所有對愛絕望的人”,“父親”二字加了粗體格式。在《詩歌,心之所向:訪澳門詩人袁紹珊》(邱敏儀,《新生代》,二○一八年四月五日)一文中,她介紹《愛的進化史》是她的療傷之作,詩歌創作是她面對“父親過世、家庭糾紛、情感傷害”等人生低潮時的自我救贖。
“為着過甜的糕點,父親曾狠下苦心學習葡語……在苦力、地盤、掘路、製衣工人的午睡中,發跡是澳門唯一的綺夢……我了解父親,比難民更渴望落地生根,像我這種生於安樂的毛孩兒,卻一再捎來昂貴的流浪與未婚消息……要是重來一次,我真希望父親是個慵懶的人,像大部分的澳門人,生命綿長,至少熬到輕軌和港珠澳大橋完成建設。”詩裡的父親,是真實的父親,也不只是真實的父親,是真實的澳門,也不只是真實的澳門——是現代化進程的時空對話,是後殖民式的身份重塑,也是真實真誠的多元與和解。
世界的參差,可以是西灣與北區的參差——“華人洋人並肩乘涼的舊照片很真,那個在加思欄兵營向我丟髒話的葡國小孩也不假”,是萬丈高樓平地起與溝壑泥沼塵滿面的參差,是閒趣雅致與艱難過活的參差……但走出這世界時空的參差,純真平凡的靜默與發聲,也可以是愛的幻象與療癒。
詩集的後半場,虛實間走出了澳門與自我,走過亞洲歐美與空中樓閣,走過森林溫泉與山川,走過人間凡物與凡俗,走過人類不相通的悲歡,也走過彼一即我的慈悲。那是“仁和寺的午後”,任何斯——“看着山水,自然想到遙遠的事……大地不必隱藏必然的蕭瑟。愛之為愛,正因有星散的不堪。”
是回歸了本土的文學與哲思——大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
愛,渡眾生,亦自渡。
我與無我,大象無形。
澳門科技大學國際學院助理教授 尹姝慧
註釋:
①-(13)出自袁紹珊《愛的進化史》,
遠景出版,二○一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