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筱意棄商從文大聲勸酒

    二〇一八年秋天，我受邀洛杉磯講座，並遊覽拉斯維加斯與諸多名勝。我對地名、餐廳向來健忘，這一回儘管山勢磅礴、美食依依，依然從我腦袋挖鑿而洩，幸好仍有累積與記憶，因為還有嚴筱意。

    有一個參訪處地勢險峻，同團作家有的直接打消去意，有的行到中途，瞻前顧後，便有已經來過、走過的安慰，只有筱意跟我走到盡處，目睹崖谷低窪，幾枝老樹頂天立地。它無法與天比高、跟山比勢，至少能與自己比。我手撫樹幹，不好意思比勝利，因為樹是真正的勝利者，我們不過沾光。掌鏡的人，當然就是筱意。

    後來與筱意熟悉了，可我總常想起同行的山路。上山坡後，回到集合的八角亭下，華人參訪團擠得人聲喧嘩，一名旅客忽然朝泥地吐了一口痰，輕描淡寫，顯見吐痰這事已是生活日常，可又聲勢驚人，擊潰山風。我好不容易才勸住筱意，別跑過去理論，以和為貴哪。

    現場，頗有小孬孬遇見大俠女的樣子，幸好這個小孬孬是我、是大會聘請的來賓，筱意看在我面子上，按捺情緒。

    當時不知道她是企業家，同時也是作家。小說集《風中的皮箱》收錄諸多得獎小說，寫父輩一代流徙與榮耀，散文集《天空的顏色》則着眼自身奮鬥演義。〈熱帶魚〉便陳述到美國拼搏，它們是空間移動、勞力移動，同時也是靈魂的轉移。初識筱意時，她已經功成名就事業有成，彷彿一切成功都理所當然。如果不是讀了細節、情節，我也會過度天真，以為移民創業如同左腳踏出、右腳跟上，便能接住黃金或鑽石。實則考驗嚴酷，尤其黃皮膚、黑眼睛，在標榜民族熔爐的美國社會，不努力、不更拼，只能流於底層，於三餐溫飽中浮沉。

    筱意與夫婿郭健民，當然並非立志到美國洗碗、端菜盤，而懷抱鴻鵠之志。她寫到有一次大雨天，拿樣品與目錄訪客戶，停好車子，涉水到達客戶辦公室，儘管有傘支撐，然而狂雨擋路，淋她一身。會晤以失利坐收，白人客戶主管並未好好接待筱意遠道而來。沒談妥生意的筱意並不盛怒，但自此記得教訓，以後事業成就了，絕對不要成為那樣嘴臉。

    〈熱帶魚〉回首創業艱辛路，以及台灣歲月與童年。“艱辛”兩字歷練後昇華了，留下寸許結晶鹽，品味起來沒有苦澀，而且還能養生。這就是與我同行山路的嚴筱意，艱辛事本來應該密密地說，最好不斷叨念，好讓同居人、讓子嗣知道創業維艱，但筱意很容易放下曾經的羞辱與辛苦，萃取為營養。

    筱意自序〈偷來的時間〉，略述創業過程以及獲得的榮耀，“我用偷來的時間，把自己裝扮，偷天換日，活出另一種滋味”。用偷來的時間打造穿梭機，如日本動漫《火影忍者》中的“影分身術”秘技，以移民為主體，動念了，便穿越當下與歷史，帶我們領略她的領略、感受她的感受，情意真誠處，所有的分身都成就為主體。

    筱意幾次到訪金門，有一回還跟文友們擠幾小床，半夜被打鼾聲吵醒，只好抱着枕頭、棉被睡沙發，老董等級的企業家變身營隊大學生，也正是相濡以沫了，以後每次筱意回台灣，都是親朋間大事。

    筱意寫作不輟，並在洛杉磯組織藝文協會，籌辦文苑雜誌社全球性文學獎，為自己與團體都活出目標。筱意還有一個強項是勸酒，宴席時常嚷着“喝酒、喝酒”，她舉杯環視在場賓客，儘管只是一杯酒都是苦盡甘來，而能夠圍坐成為一個圓，都是有人率先，兜攏深淺不一的緣。

    筱意，常是那一個率先而起的人。

    吳鈞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