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花小姑娘
這是幾十年前的事。那時我十五歲,唸高二,有事要到海邊小鎮找我姐夫。車在後車路停了,我也下車了。不遠處,看見一位穿淺紅色的賣花姑娘抓一束菊花,滿臉春風笑盈盈正向來回的行人有禮貌地說道:“各位同志,這菊花嬌妍多姿,香氣襲人,買一枝吧!”她的聲音甜潤、溫婉,讓行人的心都陶醉了,紛紛爭着購買。
我因有急事,只好甩掉賣花小姑娘,回頭見她也有十四五歲,短髮露耳,五官細緻,眉目分明,齒皓唇潤,然而急事纏身,駐足一步,再回眸一望,匆匆走開。
在街上兜了一圈,問清楚姐夫家的位置。姐夫家居於幽靜的室外一隅,在綠樹粉牆的映襯下,一位穿淺紅色的小姑娘站在門檐下回答我的話:“你是我二嫂的弟弟,請入屋歇歇,坐,坐。”
“你是剛才在後車路賣花的小姑娘?花是從坑內村的花農那裏販來的嗎?”
“我在五中唸初二,今天星期日,我與花農預約好。”她倒了一杯茶遞給我,“你是第一次來我家作客,我真要好好招待你。”
她是一個十五歲小女孩,屬於那種一般標準秀美的女子。但是一雙杏仁眼卻十分不尋常,它時而明亮純真,時而陰鬱深沉,時而鋒利冷峻。而此刻,這雙難以形容的眼睛裏,正瀰漫着不知如何思索的陰雲,微蹙的雙眉,加深了眉心間的一道平易覺察的竪紋,透出她內心的焦慮……
她終於說出疑慮、不安:“我聽我二嫂說,你是位聰明學生,你同我一樣年齡,已上高二了……你已走了二十里,肚子餓扁,我煮碗粉湯給你充飢,或者我叫碗外賣給你填腹。”她拍拍衣袋,“這兩天,我賣花賺了幾毛錢。”
說完,她的身形顯得十分清晰,色彩對比十分鮮明。她披着色彩華麗具有東方裝飾風味的披巾,黑色的秀髮襯托着白皙的臉龐,輪廓線有如大理石雕刻,臉上發出瓷器般光澤。
“你爸媽身體好嗎?”我禮貌地詢問。
“爸爸經常疝氣病復發,要住院。”她那雙雙眼皮大眼珠現在凝視着某一點,彷彿蒙上一層擔憂害怕的陰影,顯得有些惆悵,臉上也帶有一絲疲怠的神情。
“對不住。媽媽好吧。”
她的臉漸漸舒展,顯得美麗、端莊,耳旁纖細的秀髮隨風飄動着;那濃而細長的眉毛下撲閃着一雙密佈着長睫毛的大眼睛;筆直的鼻子堅強地聳着;淡紅的嘴唇,有一道柔和的曲線,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嘴角微微地往上翹,使人覺得她有幾分倔強。
隔了幾分鐘,一碗外賣送來了,我也不推辭啦,幾口工夫就狼吞虎嚥幹完了。打了一個飽嗝,細細回味“蠔羹”的甜味。斜眼着磨這位美麗的東方小姐對我的“食相”的暗自評價或反映。她還是站起來,拿着桌上的那隻空茶杯,走到後面去倒茶水。我望了又深切地望着她——她,依然是最初清澈、憂鬱的一雙動人心魄的明眸;她,依然是最初黑亮、飄逸、流瀉着青春氣息的一頭短髮;她,依然是光潔、圓潤、讓人永難忘懷的臉龐;她,依然是如泣如訴、餘音繞樑的話聲……
一會兒,姐夫與姐姐回家了,我向他倆交代了母親要告訴的事,也即刻告辭回家。一路上,想起唐代詩人杜牧的一首詩。他寫道:
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
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
杜牧在湖州巧遇那位十三歲天仙似的少女曾說:“我不出十年,一定來守湖州,那時再議迎娶之事。十年不來,就聽任你嫁人吧。”杜牧拿出許多錢給那少女的母親,並作了訂婚盟約。然而杜牧被任命為黃州、池州、睦州刺史。後來借弟杜顗眼疾,又借宰相老友周穉幫助,到湖州任刺史,已過了十四年,那少女已超過婚盟四年而出嫁,膝下也添三個孩子。杜牧只好抒發自己惆悵感傷的情懷,寫了那首詩。
姐姐的小姑叫“亞碰”,嫁“坑內村”一位鑄造工人,她十七歲結婚,生活幸福,日子甜蜜,是頌是祝。我與她睽別幾十年,她十五歲的賣花肖像鑄刻在腦海中,那碗香香的蠔羹仍時而回味。“亞碰”,但願你尚健在。
淘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