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英雄 鬼馬本色
——談《縱橫四海》當年情
張國榮逝世二十周年，澳門有戲院重映了《烈火青春》（一九八二年）、《英雄本色》（一九八六年）、《胭脂扣》（一九八八年）、《縱橫四海》（一九九一年）、《霸王別姬》（一九九三年），而中國與葡語國家電影展的“衣香伴影”單元亦選映了《夜半歌聲》（一九九五年）。不少影迷都把握機會重溫舊日動人故事，回味哥哥各演藝階段的迷人風采。
其中《縱橫四海》的張國榮，外形和演技皆步向成熟，舉手投足散發着超級巨星的魅力。這部讓吳宇森一洗頹風、重回票房前列之作，是吳宇森、周潤發和張國榮第三度“三人行”，部分靈感來自《祖與占》(Jules et Jim,1962)和《縱橫四海》(Les Aventuriers,1967)兩部法國電影；事後看來，它更像是吳宇森版的《日落巴黎》（一九八九年）。
重回舊地 風繼續吹
我們難以得知《日落巴黎》是不是《縱橫四海》的靈感泉源之一，微妙在於，兩片的主場設同為法國浪漫之都，張國榮與鍾楚紅重回舊地，得以“再續前緣”。《日落巴黎》是張國榮告別樂壇前，最後一部音樂電影，由他跟鍾楚紅、張曼玉合演一段異鄉三角戀，且邀得吳宇森客串；多首膾炙人口的歌曲如《想妳》、《情感的刺》和《由零開始》，把故事串連成一齣醉人的音樂特輯。而《縱橫四海》的中段，阿占（張國榮飾）與紅豆（鍾楚紅飾）因為阿海（周潤發飾）離世而傷心不已，此時插曲《風繼續吹》以一個仿似音樂錄像的段落呈現，跟敘事體出現分割——這是回憶的拼貼，它以不順序的形式，展示了三位主角過去的片段；它亦是一個分水嶺，把故事分成巴黎、香港兩部分。
影片下半部分描述阿海於死後突然現身，不過他的腿殘廢了，不可能再與阿占縱橫天下，並肩作戰，情況似乎比《英雄本色》裡不幸中槍、成了跛子的Mark哥（周潤發飾）更糟糕。雖然後來阿海坐在輪椅上跟紅豆上演了一場精彩、浪漫的舞蹈表演，並且贏得了戲內戲外的掌聲，但只能挽回有限的雄性魅力。直到電影快將終結，他奇蹟地從輪椅上跳起來，使出連環飛踢，他的陽剛性才得以恢復。事實上，阿海從虛構的死亡中歸來，不但為故事注入驚喜與狂想，亦催化了之後的情節發展——神偷艷盜重出江湖，依然所向披靡；高潮激戰，阿海與阿占合力把敵人殲滅。可是敘事上的峰迴路轉，並沒有顛覆喜劇的慣例，最後更以公式化的大團圓作結。
奇情刺激 詼諧有趣
其時吳宇森要面對《喋血街頭》（一九九○年）票房失利的“後遺症”，以及後浪周星馳迅速崛起所引發的潮流文化“權力轉移”；在內外交困的新形勢下，不得不製作一部有別於以往的動作片，更要製作一部懷舊的音樂動作喜劇。電影以一系列有如明信片般的巴黎景觀作為開場，又以充滿歐陸風情的交響樂來烘托那些影像。例如片初阿海略帶喜感的降落傘場面，配以《天鵝湖》的芭蕾舞樂曲；還有在一個堂皇華麗的舞會裡，紅豆與坐在輪椅上的阿海翩翩起舞，隨之而來的是拍子較重的社交舞音樂。這些場景都被不同的音樂修飾，增加了當中的可觀性、可溝通性和情感的參與程度。其間飛車、盜寶、槍戰、爆炸、跳舞、功夫、雜技、飛撲克牌等視聽享受，應有盡有；吳宇森和郭振鋒強強聯手，把過去武俠片、功夫片的動作經驗帶到現代來，在當時港產片罕見的快感中增添了美感。
《縱橫四海》無意重複《喋血街頭》的悲憤絕望和歇斯底里，而是盡量以誇張媚俗的姿態來迎合觀眾。全片都充斥着美不勝收的景物，主角每次冒險都在高度刺激中談笑用兵，既火爆又有趣。盜寶戲總是把武俠動作與現代科技結合在一起，設計新穎可觀。其實除了動作片，吳宇森早年執導過不少喜劇，如《發錢寒》（一九七七年）、《錢作怪》（一九八○年）、《滑稽時代》（一九八○年）、《八彩林亞珍》（一九八二年）、《笑匠》（一九八五年）等都不乏動感。《縱橫四海》則在奇情刺激中表現得從容輕快，周潤發扮鬼扮馬扮詼諧，為觀眾注入快樂強電。如果說這種演繹方式是周潤發從《秋天的童話》（一九八七年）和《監獄風雲》（一九八七年）中拿來一用，倒不如說吳宇森有意在無厘頭電影當道之時，重拾昔日的鬼馬本色。
笑對逆境 變中求勝
回顧吳宇森勇闖荷里活之前，其一眾代表作的英雄都不能與美人建立親密關係。《縱橫四海》與眾不同之處在於，鍾楚紅扮演的紅豆是三人組的一員，角色佔有一席之地。可是她曾經糾纏在兩位兒時玩伴之中，表現得猶豫不決，人設有別於這位性感女神在《日落巴黎》中飾演的旅法畫家，而阿海對愛情的“讓步”亦過於順理成章。既然愛情沒有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取而代之的是男性情誼被放大，並且由吳氏電影常見的“三位一體”模式轉向他更拿手的雙雄格局——阿海與阿占自小就一起偷東西，長大後不斷合作盜取名畫，成為偷盜界的最佳拍檔，組合天衣無縫；阿海為中槍的阿占取出子彈一幕，教人聯想到吳宇森前作的相似片段。
周潤發與張國榮在《英雄本色》和《英雄本色Ⅱ》（一九八七年）後再三攜手並肩，角色關係由當年的“貌合神離”變得越來越“登對”。這對奪寶雙雄，既有邵氏雙俠狄龍和姜大衛的影子，亦是《神鎗手與智多星》(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1969)裡保羅 · 紐曼和羅拔 · 烈福的傳奇再現。吳宇森彷彿要在恩師張徹那種中體西用的大前提下，來一次中西合璧。片中周潤發與張國榮“移形換影”避子彈、玩炸彈，緊張程度不遜於《辣手神探》（一九九二年）中周潤發與梁朝偉在醫院裡殺出重圍的長鏡頭，同時又不失港產片獨有的節奏感和幽默感。如此收放自如的場面，緊湊與輕鬆並存，把港人笑對逆境、變中求勝的態度表露無遺。
感性行為 快樂記憶
其實《英雄本色》和《喋血雙雄》（一九八九年）備受推崇，都證實了“念舊”與“不合時宜”這種既一體兩面又違反時代進程的感性行為，乃吳宇森英雄電影中最具代表性和最具吸引力的核心價值。《縱橫四海》在選角上活用粵語片的文化資產，同樣體現了導演懷古念舊和敬老尊賢的人格魅力。三位粵語片小生與三位炙手可熱的巨星同框出現，一邊擦出火花，一邊傳承薪火。回想曾江與朱江當紅時期合演了不少武俠片和青春片，為觀眾製造快樂記憶，廿年後重聚變成對頭人依舊默契十足——一個是行同狗彘的賊匪“老竇”，一個是心地善良的警察“契爺”。神偷三人組自小便周旋在兩位“父親”之間，但童年稚氣未受污染。
其中曾江與周潤發曾經是金庸劇《笑傲江湖》（一九八四年）的華山派兩師徒，徒弟令狐沖（周潤發飾）未報師恩便遭人面獸心的岳不群（曾江飾）出賣。《縱橫四海》就是將類似的師傅徒弟、養父養子、義父義子的傳統倫理設定，進行簡約化和現代化改造而已。那邊廂，阿海與阿占小時候因偷竊而認識了警察契爺，這種安排似乎是《鐵膽》（一九六六年）片初情節的重演，也是該片的警察養父和孤兒養子關係的再現。至於拍賣所所長胡楓的戲份雖少，卻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迥異於他在八、九十年代經常扮演的警察角色；三大主角在探戈舞曲中合力盜取其夾萬鎖匙，讓接近六旬的“舞王修”得以獻技，更讓當年情，再度添上新鮮。
廖俊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