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黃飛鴻 非彼黃飛鴻
從第一部黃飛鴻電影《黃飛鴻傳上集之鞭風滅燭》(一九四九年)誕生開始,關德興所扮演的黃飛鴻已有其鮮明獨特的形象。《黃飛鴻傳》首部曲裡至關重要的一幕,是黃師傅在“藝宗少林”牌匾下,向拜師學藝的梁寬(曹達華飾)介紹其少林功夫源流①。影片強調師承,能彰顯武人尊師重道的人格品質,也能體現影人如何尊重題材、如何保育文化。同樣要緊的是,上集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和下集“除暴安良係我哋份所應為嘅”等對白,不僅成為黃飛鴻電影的精神核心,亦影響了武俠類型電影的後續發展。
不過此黃飛鴻,實非彼黃飛鴻也。在黃飛鴻電影的初創期,導演胡鵬與編劇吳一嘯主要根據朱愚齋的技擊小說,和黃氏門人提供的資料來改編,人物保有原始的草莽江湖氣,不像後來那樣“儒俠化”甚至“聖人化”。小說裡的黃飛鴻是個市井人物,被人踢館時會以牙還牙,平時會有一些不符合人們心目中英雄形象的行徑。參與演出的黃氏門人,似乎都知道他的本來面目,所以最早期的電影版黃飛鴻不但好勇鬥狠,連寶芝林的大門都設計成向外開,方便他把踢館者踢出門外。行內人自然十分理解這些潛規則,當然他們也自有一套武德,例如打架時不要把對方打死,或者交手後跟對方講和等。但忍讓絕非武德,一旦忍讓便不能在武術界立足②。如今看來,這種武者道德觀念跟後來那個凡事忍讓的黃師傅確實相去甚遠。
《黃飛鴻傳》首兩集的主人公形象無疑最接近原著,他不僅對救命恩人說自己是個四海為家、行蹤無定的江湖中人,更像初生之犢般對敵人口出狂言:“我哋江湖佬,講義氣嘅,如果我黃飛鴻唔夠功夫呢,我馬上可以收咗我寶芝林個招牌,再學過嘢。”他動武,多是由門戶之爭引發,跟他宣之於口的強身健體、除暴安良、造福社會、為國出力等內容,完全無關。他雖叮囑弟子不要惹事招非,自己卻衝動魯莽,這樣說一套、做一套,顯然不是個好榜樣。最後當他打敗了高手花槍白頭甫,隨即向一眾武林前輩承諾,從此韜光養晦,不再好勇鬥狠,並且會嚴加管教梁寬。由此可見,嶺南一代宗師初現銀幕,也是他修身立德的自我成長之路。第三、四集裡,黃飛鴻的性情略趨溫和,既有草莽的一面,亦有悲慟欲絕的一面,更有向對方求情通融的一面。直至梁寬歸天,他帶人到仇人家中找晦氣,方知對方亦因比武而死,不過仇家之死仍未足以令他息怒,還誓要在對方寡婦面前破棺鞭屍,復仇雪恥,幸得蘇乞兒勸阻,才令他悟出“好勇鬥狠,必敗”之道。
黃飛鴻尚武好鬥,梁寬則好嫖多情。後者爭風吃醋,打架生事,但從未受罰。在“教不嚴,師之惰”的大前提下,難免種下禍根,釀成悲劇。梁寬慘死於擂台,全因在決戰前夕得了風流病,為了不辱師門,明明病情嚴重卻堅決赴會,結果身中毒暗器而亡。少年英雄帶着性病出戰,估計在武俠片史上或粵語片史上都極之罕見。微妙在於,梁寬隱晦得病,慘烈戰死,竟然無損他在當時觀眾心目中的英雄形象。可是世界的尺度會隨着時代而轉變,不論是黃飛鴻電影的內涵,還是粵語片“文以載道”的本質,都沒有一個恆久不變的形態。
(粵藝武俠片的前世今生 · 十六)
令狐昭
註釋:
①其一是至善禪師把武藝帶來廣東,後有陸阿采將武功傳授給黃飛鴻的父親黃麒英;其二是黃飛鴻從鐵橋三弟子林福成那裡學得鐵線拳。
②蒲鋒:《五〇年代武俠片及其小說淵源》,梁秉鈞等著;《痛苦中有歡樂的時代:五〇年代香港文化》,香港: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二〇一三年九月,第二十五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