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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訪北京魯迅故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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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報紙日期:
2023 10月25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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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訪北京魯迅故居

譚健鍬


    雨中訪北京魯迅故居

    九月中旬,

    一場連綿大雨

    似乎宣告了北京

    初秋的來臨。

    星期五中午到達北京的時候,天還是灰灰的,沒有熾熱的陽光,走在路上,神清氣爽,儘管沒有樹木遮蔭也不至於汗流浹背,可一回想起兩個多月前在京的勾留,火爐般的熱感似乎仍未退卻。

    傍晚時分,天降大雨,時而淅淅瀝瀝,時而聲如霹靂,一小時,兩小時,風不大,但雨勢毫無消弭的打算。夜晚,整座京師在隱隱的燈光和融融的雨簾中發出聲聲嘆息。遠處的高樓大廈恍若海市蜃樓。道路依然車水馬龍,走在路上,腿腳除了被打濕別無選擇。

    一夜的雨,涼透了厚厚的被子。

    第二天,大雨不減,彷彿積蓄了無限的幽悶要一次性發洩那樣,沒有吞吞吐吐,也不暢快淋漓,只有突兀的纏綿和野蠻的噴發。我不知道天空裡瀰漫的到底是苦澀還是心酸,只知道這不停歇的雨勢不但無法洗滌心中的塵垢,反而讓人的內心變得潮濕、冷清和迷茫。中午時分,打車去阜成門內大街。那裡,有魯迅故居和魯迅博物館。

    撐起孱弱的雨傘,幾乎是淌水似的來到一家小餐館,囫圇吞食了一大碗廉價的燉肉麵。那食物估計跟老舍《茶館》裡的“爛肉麵”有幾分相似,只是切成顆粒的脂肪太多,進入口腔倒不覺太肥膩,反而是孤軍作戰的鹹味讓我的食慾萎縮得可憐。午餐就這樣草草收場。

    魯迅博物館和故居在巷子裡,即“宮門口二條”,路面盡是坑坑窪窪,稍不留神就踩進水坑裡,讓布鞋和襪子萬劫不復。雨傘顫抖着,勉為其難地挺起腰桿,而我的頭髮不知何時已被漏進的雨珠打濕了。在四周都是民房的狹小空間裡,雨水也不肯垂直降落,偏要隨風斜斜潑灑,腰際以下無法倖免。當年魯迅先生在北平上班、訪友、蒐集金石古籍,想必也曾如此狼狽吧?畢竟,我手上的雨具弱不禁風,不比一百年前的油紙傘強多少,正如國人的心智,在最深的底層裡,與祖輩相比並無二致。

    魯迅先生在京十四年,見於史料的住所就有四處,這裡是最後一處,住了兩年,之後便南下。其餘三處的具體建築已消失在城市變遷的滄桑中,包括曾見證過魯迅和周作人兄弟反目的“八道灣”。

    博物館門面甚是雄偉,儼然一座紅色的牌坊,中庭寬敞,秋雨濛濛,地面泛着水光,魯迅沉思的漢白玉半身塑像恍若立在湖面,在雨中顯得格外的孤獨。千千萬萬的遊人像我這樣來來去去,不過是懷着庸俗的孤獨,糾纏於物慾和空虛情愫,而我相信,先生的孤獨定然是因為精神上的深邃。這注定了無解。

    博物館裡其實有不少大學生參觀者,他們說起魯迅的經典小說時眉飛色舞,甚至說起魯迅與其他文人的論戰也是那樣繪聲繪色。看得出,這是一群不錯的文科生。他們執着地、驚奇地用眼睛搜尋魯迅生平的點點滴滴:刻有“早”字的書桌、百草園和三味書屋的舊圖片、魯迅幼年和青年時的存照、仙台醫專的成績單、魯迅的手稿……奇怪的是,好像沒有人在意牆上掛滿的摘錄自《野草》的詩句。

    “爲我自己,爲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我希望這野草的死亡與朽腐,火速到來。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這實在比死亡與朽腐更其不幸。”

    “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

    “野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直至於死亡而朽腐。”

    也許,那些火和冰、煉獄和死亡,對荳蔻年華的人而言過於沉重了。其實,他們如果想看看魯迅先生活潑有趣的一面,我會建議他們到廣州魯迅紀念館看看,在那裡,魯迅先生更像是我們身邊的油膩大叔,溫暖,可親,好玩,看到廣東的楊桃就饞得流口水,聽到粵人排斥外省口音者則滿腹牢騷,收到許廣平的來信即喜不自勝,連稱呼這位女朋友也是那樣的曖昧而搞笑。

    我去過上海和廣州的魯迅紀念館,論生平資料之詳盡,文物之繁多,恐怕只有北京的魯迅博物館獨佔鰲頭。廣州的館子,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努力發掘的是親切而平易近人的魯迅;上海的館子,資料蕪雜,佈局呆板,似乎竭力展現中學語文書上刻板的魯迅形象;北京的館子,規模冠絕,是魯迅一生的多棱鏡,更可貴的是,這裡善於用魯迅的詩歌串聯其一生的片段,文學氣息非常濃厚。我深信,先有文學的魯迅,繼而才有革命的魯迅。

    走過幾個展廳,魯迅先生不長的一生也就接近終點。看着他去世前的胸部X光片,那是胸腔積液和肺氣腫的徵象!看着護士記錄的過山車似的體溫曲線,那是感染性發熱的煎熬!一切,悚然,傷懷,遺憾。在留下和一眾青年談笑風生的合影後,僅僅十一天,先生溘然長逝,死於肺病。

    展廳盡頭是一家紀念品店舖,在這裡,魯迅被衍生成文創符號,他的肖像和文字化身為書籤、冰箱貼、明信片、筆記本等,為商家賺取高額利潤。老闆還極力向我推介幾本舊書,是魯迅的散文集或小說集,保存的品相不錯,我見過,是文革時期的出版物。那個年代,魯迅被政治一廂情願地解讀,甚至曲解。

    大雨仍不肯罷休。冒雨走出博物館,旁邊就是魯迅故居。這是一所袖珍四合院,紅彤彤的外牆似乎修葺得過於嶄新,使得歷史感有點疏離。庭院別致,天井裡還生長着魯迅一九二五年手植的丁香。近百年過去了,房子主人都換了幾茬,門房和窗戶不知被髹了多少層油漆,只有丁香依舊,只是不堪歲月重負,身姿略已歪斜,樹皮上的皺紋不顯斑駁,倒是透着一股蓬勃的剛毅。雨水沖刷着它的綠葉,平添了許多歷久彌新的光澤,讓這棵植物愈顯老而彌堅。

    魯母魯瑞,以及朱安就緊挨着一人一小間地居住。朱安是母親送給魯迅的禮物,是母親的兒媳婦而已,於魯迅而言,僅是擺設。這婆媳二人平時是怎樣打發日子的?據史料記載,魯母自學識字,讀過魯迅的作品,但朱安是文盲,二人到底會怎樣討論魯迅呢?

    院落的盡頭是被稱為“老虎尾巴”的那間魯迅用來寫作兼休息的小臥室,幽靜之至。窗櫺打開,支起來,後園魯迅手植的黃刺玫就盡收眼底。魯迅看書寫作,眼睛累了,抬起頭來,應該可以養養神。此時此刻,每一個來訪者可能都不同程度地收穫了魯迅的壓抑與奔放、喜悅和哀愁。我在那裡駐足,想像他夜裡捻亮玻璃罩油燈,奮筆疾書。寫什麼呢?會不會是《秋夜》?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是這篇文章開頭的句子。玄之又玄,貌似病句卻暗藏深意,只有魯迅才能這樣寫。

    眼下,雨未歇,風聲穿過樹梢,混着雨聲,沙沙作響。這個小四合院後園確有兩株棗樹,一株在高牆外,看不到樹身,只有枝杈露出冷峻的表情。另一株在後門口,粗逾人腰。工作人員介紹,它們已不是原來的那兩株,是後來補栽的。這,不得不讓我想起景山腳下相傳是崇禎皇帝上吊的那棵歪脖子槐樹。

    除了《秋夜》,在這裡,魯迅還冩下了《華蓋集》、《續編華蓋集》、《墳》、《野草》、《徬徨》等不朽的作品,它們和魯迅思想一樣,和他手植的丁香和黃刺玫一樣,始終有着頑強的生命力。

    下午四點半,擎傘步出故居,四下安靜,雨絲柔弱,沒彈奏出更多的淅瀝,離開巷口,沿着阜成門內大街,踽踽往東獨行。秋風輕拂,秋葉滿地,秋雨綿綿,遠遠看見白色的喇嘛佛塔矗立於巷陌之間,如鶴立雞群,跟北海公園的那座幾乎一模一樣,仔細一打聽,原來這紅牆之內,乃著名的“白塔寺”。坐下品一杯雪梨湯飲,望着紅牆白塔,還有雨中振翅欲飛的鴿子們,一切的苦澀和憂愁,還有糾結的思緒,暫時煙消雲散。

    接着冒雨向東前行,便是歷代帝王廟,還有數百米開外的廣濟寺,雨勢又漸漸大起來,分不清是飢腸轆轆的聲音還是雨水聒噪的滴答聲,在這樣一個孤寂的傍晚,燈火微明,大雨滂沱,魯迅先生是否也曾如此走過?“宮門口二條”真是他的家嗎?

    心如爐灰,不會因為走過這不長不短的阜成門內大街而變得心如艷陽,但在雨中獨行,沉澱了整個生命的焦慮,讓蕭瑟的秋風醞釀加持,也許浮在水面上的,是翌日澄明的晨光。

    譚健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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