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一直在一起
依靜盯着一然,悄悄地跟在他後面,並不知道他要去哪裡,只知道不能讓他走掉,也不能讓他發現。她欣賞着他的頭顱,真想撕開看看裡面裝了什麼,是什麼能讓他這麼狠心?
一
一年前,一然為了擁有她,便把她困在一間在郊野荒廢多年的小木屋裡。這些日子,沒有人關心過她,她叫天不應叫地不聞,就這樣孤零零地過了一年。
正在熟睡中的她感覺到鼻子癢癢的,開頭以為是蚊子,所以沒有理會。她把臉轉過去,以為蚊子便會飛走,誰知道現在不只她的鼻子癢癢的,連她左邊的臉都是癢癢的。她睜開眼睛,看到一然的臉離她只有幾毫米的距離。
一然那雙烏黑的大眼睛總像收藏了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那雙可怕的大眼睛瞪着依靜,依靜嚇到整個人跳起來,這才意識到原來是一然,她不想惹他生氣,只好強逼自己的嘴唇上揚。依靜的雙眼微微彎着,好像眼睛會笑一樣,同時,她的嘴唇上揚的弧度都那麼的完美到位。那副口笑心不笑的表情噁心極了,那時的一然應該會想把她那張精緻漂亮的臉蛋放進一盤水裡,不能讓她呼吸,看她還怎能出去勾引其他男人?可是,他們雙方都忍住了,一個假裝開心,一個假裝陶醉,那不正正就是這世界上大部分人婚姻的狀態嗎?對的!這才是正常的狀態,他們常常這樣告訴自己。
他們銅婚紀念日的前一天,也是依靜終於逃出那間木屋的日子。她回想起當初嫁給他時,她甜蜜地看着他問:“身邊很多人都出軌了,尤其到了婚後第七年,我們也會有七年之癢嗎?”
一然堅信地回答:“我們一定不會有七年之癢的。結婚七年也稱為銅婚,銅比鐵更加不會生鏽,更加堅不可摧,就好比我們的婚姻。”不能夠分開的愛情,其實並不是祝福,只是當時的他們並不明瞭,而他們根本等不到他們的銅婚紀念日。
依靜想着該送什麼禮物給一然,才突然記起她剛逃離木屋。她冷冷地嘲笑自己,那一刻,她覺得自己患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也許戀愛中的人都有點這樣的症狀,沉迷在被虐的狀態中。
愛情總是醉了之後開心,清醒時痛苦,而此刻的依靜從未試過這般清醒。突然間,她的頭感到一陣劇烈的疼痛,她蹲在地上抱着頭辛苦地大喊。
突然,有幾個男人從依靜的背後走出來把她抓着。她拼命掙扎,可是力氣怎及得上幾個大男人?她無力再反抗,只好乖乖聽從,跟着他們走。那時,她看到了一瓶紅酒掉在地上,那瓶紅酒已經快被喝完了。有一滴紅酒散落在一塊被遺忘的枯葉上,彷彿那滴紅酒就是受了魔咒的鮮血,給枯葉帶來了新的生命。她想伸手撿起那瓶紅酒,但其中一個男人把紅酒踢得遠遠的。另外一個男人拿起了一枝針筒,注射了一些藥在依靜體內。她不知道那是什麼藥,只感到這刻的自己全身無力,她覺得累了,要睡了。那瓶紅酒彷彿冷酷地在遠處看着她,觀賞着她那沒靈魂的身軀被抬去一個只有四面牆的地方。那裏只有她孤單一個。
二
第一年。
一然和依靜還在熱戀期,醫院的事雖然讓依靜忙得透不過氣,但她堅持在放假的日子下廚。她希望一然會成為世上最幸福的男人,堅信只有幸福才能讓另一個人心甘情願地給自己綑綁着。
她煮了一然最愛的牛排與卡邦尼。她瞧一瞧他們家的酒櫃,準備伸手拿出其中一瓶,卻默默把手收回去。她不懂酒,一然常常這樣說她,說她選的都不是好酒,也不配當天的食物。今天是他們的紀念日,就讓一然來選喜歡的酒吧。
正在餐桌前放好餐具的依靜,聽到他們家的電子鎖按密碼的聲音,她露出燦爛的笑容面向着大門。一然把門打開,走到依靜的前面,並輕輕地在她的額上親了一下。接下來,他走到酒櫃,把一瓶他們結婚時別人送的紅酒拿出來。整間房子,一然最珍惜的便是他的酒櫃,他每天都會掃走櫃上的灰塵。他也不喜歡別人碰他的酒櫃,他總覺得那是屬於他自己的小小天地。依靜從來沒有反對過在家要有一個為他而設的酒櫃,在她心裡,一然只是喜歡在家喝酒,總好過喜歡在外面和一班大人喝酒。依靜相信一然,但她不相信酒精,酒精能夠帶來太多誘惑。
“結婚的第一年稱為紙婚,比喻夫妻的感情像紙一樣薄,容易撕破。”一然舉起紅酒杯看着依靜說。
依靜甜蜜地說:“那麼我們要更加小心保護我們的愛情。”她是一位急診室醫生,隨時要回去上班,所以從來不喝酒。其實這是她的藉口,事實是她只要喝一點點便會醉,更何況一然是個千杯不醉的人,她更加不想讓別人看到她的弱點。她想成為一然眼中完美的太太,半點瑕疵也不能有。
一然從錢包裡拿了一隻用一百元摺的紙鶴送給依靜,他說:“你常常出入醫院,希望這隻紙鶴會帶給你好運。”他們兩個都並不是迷信的人,只是為了深愛的人而選擇性地迷信,選擇相信一些他們想相信的事。
依靜拿起紙鶴認真地研究起來:“裡面會不會有些什麼情深深的說話?”
一然不禁大笑起來:“也許要讓你失望了,裡面什麼都沒有,只有我在腦海裡對你的祝福。”
“能夠和你在一起便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福。”年輕時,把另一個人當成是自己的全世界,是一種浪漫,但到了某個年紀,那是負累。
因為深愛,漸漸地把自己變成和對方一模一樣的人,這樣的關係才會永恆,才會永遠留在彼此的心裡,即使對方已經不在。
三
第二年。
“我想開一間舞蹈室教跳舞。”一然興高采烈地說。
依靜只是看着他,並沒有回答。
“你為什麼這樣的反應?”
“我什麼反應都沒有。”依靜冷笑。
一然用他那雙委屈的眼睛瞪着依靜。
“你別這樣看着我,你能不能看看現在的家給你弄成什麼樣子?”
一然看着她指向的地方,餐桌上全部都是啤酒罐。
“這有什麼問題?不能去日本,我難道不能喝Asahi解我的鄉愁?”他們在一起六年才結婚的,以前每一年的聖誕節他們都會去日本。他們都喜歡日本,喜歡日本的食物,喜歡日本的服飾,喜歡在日本時那個輕鬆快樂的自己,也只有在長假期的時候,依靜的手機才不會突然響起,突然要回去醫院而取消本來的行程。
有時候,依靜不知道一然到底是不甘心自己被困在澳門,還是不甘心被困在這段婚姻中。一然本來就是無拘無束的人,現在的他不能夠再自由自在地翱翔,像極了一隻被綑綁着的可憐小鳥。
“你每天都喝酒,喝到你整個人都瘋了,憑什麽覺得自己能辦好一間舞蹈室?”依靜生氣地把所有空的啤酒罐掃到地上。
“你是我太太,為什麼你不支持我,還要看扁我?我不開心,但喝酒後,我心情會好一點,這也是罪嗎?”他失控地大哭。每當一然喝酒之後,就變成了另一個人,那是一個不愛依靜的人。
“就是因為你太依賴酒精,所以你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而且導致你常常發噩夢。你不知道我每天工作有多累,回到家後,我只想好好休息,但當你發噩夢時,便會在睡夢中大叫,然後把我嚇醒。這種生活我受夠了!你不戒酒的話,我們永遠不能回復正常的生活。”依靜無奈地說。
一然歇斯底里地大吼:“我們還有什麼正常的生活可言?你每天為了工作都不在家。這裏從來不是我們所謂的家,每天只有我一個面對着四面牆。”
“我不工作的話,哪裡來的錢?你整天在家喝酒,我們之間總要有一個負擔起家裡的費用。”看到情緒失控的一然,依靜也控制不了自己,她大聲地回答道。
一然惱羞成怒,像是瘋了般撿起一個又一個啤酒罐用力地扔向依靜。他沒有留意到原來不是所有啤酒罐都是鐵罐,其中有一個是玻璃瓶。突然,一行紅色的液體從依靜那張白皙的臉龐劃過去,鮮血從她的額頭流到她的左眼再流到她的下巴。她左邊的視線突然染滿了紅色。她動也不動,彷彿世界在那一刻凝住了,她的心在那一刻也跟着停止了跳動。他倆幸福的畫面變成一幕又一幕模糊的紅色碎片,在她的腦海中閃過。
一然想走過去看看依靜的傷口,但他沒有勇氣,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動手傷害愛的人,只是在遠處看着這個他曾為她披上頭紗的女人。他突然覺得她很陌生,他們曾經是一對非常親密的戀人,如今卻隔住了一大片無情海。
依靜在急診室裡見過更多更血腥的事,這一刻,她不慌不忙,只是冷靜地說:“這就是你酗酒的後果,而替你承受着後果的是你身邊愛你的人。酒精不但令你忘掉自己,也令你變成一個忘掉感情的人。”
四
第三年。
依靜回家看到一然那條包紮了的左腿,她沒有上前關心。她在醫院的時候已經大概聽到同事們說,喝醉了的一然在商場的電梯滾了下去。不幸地,他手中拿着的玻璃酒瓶撞碎了,導致玻璃刮傷了他的小腿。她只是對着他冷淡地說:“你就是要得到更加大的懲罰,才會意識到自己有多錯。你傷得這麼深,你的小腿一定會留疤的,希望那道疤痕會讓你學懂戒酒。”
“我都已經這樣了,你現在還說這些風涼說話,你良心過意得去嗎?”
“你怎樣對我,我便怎樣對你。這些都是向你學的,我遇到問題時,你何曾有和我一起解決過?”
“你關心病人多過關心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他們的對話就只是責怪對方。
一然的腿受傷了,他只好被逼休息。一開始他還是有找一些舞者來教跳舞的,也有些學生會來練舞。不久後,那些舞者自己開了另一間舞蹈室,學生也跟着轉過去。舞蹈室也因此被逼暫停營業。
起初的半年,一然還是照樣有繳租金,他一直堅持着他的夢想。
從小,他便很喜歡跳舞,除了酒之外,舞蹈便是他的第二生命。失去了跳舞能力,把他推到一個無盡的深淵,在哪裡誰也救不到他,酒卻變成了他唯一的救贖,他只渴求在醉了之後能找到那一點點的安慰。
後來,舞蹈室根本沒有生意,一然再也拿不出租金來,他也不好意思問依靜拿,最後,他只好停止舞蹈室。他失去越多,便更加沉迷在酒精帶給他的快感。
家裡的酒櫃裡再沒有一排排放得很整齊的紅酒,反而雪櫃放滿了啤酒,客廳裡也放滿一箱又一箱的廉價紅酒。一然對酒再也不講究,他只想買醉,他只想能暫時忘記自己,忘記自己有多失敗。
“你覺得我是一個廢人才不再愛我的?”一然難過地問依靜。
一連串的眼淚從依靜傷心的臉龐流下來,她想走過去抱着那個她深愛的丈夫,只是當她走近的時候,只聞到了酒精的氣味,她卻步了。她輕聲說:“不是愛情離開了我們,而是我們遺棄了愛情。”
五
張醫生對這份工作充滿熱情,他真心地關心每一個病人。今天,他要探訪一個曾經住院一年的病人,依靜。
張醫生站在依靜的家門前,按了幾次門鈴都沒有人應門。當他失望地準備離去時,住在隔壁的陳太太開門問他是否要找依靜。
張醫生向陳太太簡單地介紹了自己。
陳太太有點以看好戲的心態說:“那個女人挺可憐的,被自己曾經深愛過的老公鎖在一間荒廢的木屋裡一年,再堅強的人都會瘋掉,也難怪她會患上心理病。”
張醫生疑惑地看着陳太太說:“這不是我來找她的原因。”
陳太太想知道更多關於依靜的事,她問張醫生:“那還有什麼原因?是不是她的心理病還沒有治好?還是她老公又來找她麻煩?”張醫生不懂眼前的這位陳太太說的一切,他無奈地看着陳太太。
陳太太繼續說:“依靜真的很可憐,她常常對我說她還愛着她老公的。好好的一個女孩,被一個壞男人弄成這樣子,旁人看着都心疼。”
張醫生知道這樣會違反他的職業操守,但他真的很想更加了解依靜,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夠更正確地醫治依靜。他唯有向陳太太說出真相:“依靜的先生,也就是程一然先生,他在幾年前已經過世了。當時他發現了依靜出軌,受不了刺激,所以跟着依靜喝了一點酒。他是一位醫生,擔心有突發事件,所以他從來都是滴酒不沾的。也許是喝不慣的原因,再加上情緒影響,傷心欲絕的他不小心把車撞向對面馬路的大貨車,當場死亡,依靜也經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來治療身體上的傷。她患了精神病,所以在精神病院待過一年。我是她當時住在精神病院的主診醫生。”
陳太太驚訝地看着張醫生說:“你是不是搞錯了?她是被她老公囚禁的受害者。”
“我不會搞錯,她的腿受傷了,不能繼續跳舞,對她打擊很大,加上她親眼看着她的先生離去,對她造成不能磨滅的心理壓力與傷害,她才患有心理病。”這時陳太太才記起,她真的曾經見過依靜的腳上有很大條疤痕。她看到的時候還覺得很可惜,在這麼白皙的肌膚上,竟然有一道差不多四寸長的、凹凸不平的疤痕。
陳太太用顫抖的聲音說:“依靜說她的老公一直都在,還是很深愛她的,只是他們之間出了點問題,才逼於無奈地把她困起來。”
“她那段時間,不是被她的先生困起來,而是她住進了精神病院。”張醫生解釋。
“也許她看到的才是真實,而你所看到的是虛假的。”陳太太說完便把門關上。
六
一然很想知道,到底酒精有什麼吸引力,他跟着依靜喝了一瓶又一瓶啤酒。他開着車,依靜坐在他旁邊,滿臉淚水:“我只是因為太寂寞,才會去找別的男人,我最愛的人還是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一然用力地踩着油門,車輛失控地撞向對面的貨車。一然的頭部受到猛烈襲擊,頭骨當場爆裂。那一刻,依靜真的看到他的頭顱裡裝了什麼,她看到紅彤彤的鮮血從一然的頭顱裡緩緩溢出。
依靜也看到了之前他們吵架時,她向着一然扔啤酒瓶而弄傷的疤痕。依靜傷害一然不只一次,今次是最深,也是最後一次。依靜看到一周年結婚紀念日時她送給一然的紙鶴掉在身旁,原來他一直都帶在身邊,可是今次紙鶴並沒有帶給一然幸運。在依靜暈倒前,她彷彿也看到了他的腦袋裡滿是曾深愛過她的痕跡。
賴 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