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
筆錄室
“當時為什麼不來做筆錄?”
當時為什麼不來?這真是個好問題。我當然想做了。做筆錄,意味着我的事情將被記錄在冊,就算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也有人能聽到我的聲音。我走出筆錄室、離開派出所後有人能閱讀我的描述,儘管描述的細節早就不知緣由地被警官略去。那仍然會留下痕跡,留給我一絲期望和寄託,讓我在買新手機之前的這幾天裡不至於輾轉難眠。
我相信社會秩序和運作體系,堅信不疑。有冤申訴,有病求醫。好友說身體瘙癢、母親說肌肉痠痛,我唯一的回答:上醫院去。與其自己沒有盡頭的猜測,不如求助權威,去一趟便可安心了。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小病小痛,醫生也覺得驚異。去年離開北京之前,我忽然間歇性的頭痛,這個詞是不是太熟悉不過了?不過這可是我第一次感受到頭痛的感覺,這二十年來。
如果開過椰子,就應該能明白那種感覺。首先用刀不斷剁向呈縱向分佈的白色組織,它縱你橫,刀刃就可以一根根劈開看似堅硬的組織,運氣足夠好的話,或者說這個椰子足夠嫩的話,用不到第二步(用刀背從四面不斷擊裸露出來的椰殼),你會正好切掉白色組織和一小塊嫩椰殼,一塊乳白色的椰肉袒露出來,它還沒被切破,嬌嫩光滑的樣子。
這一小塊袒露出來的椰肉就是我的太陽穴,伴隨着我的呼吸,一鼓一凹,鼓時呈現半透明狀,透着死灰色,可以看見內裡液體搖晃,凹時像個剛學游泳的小孩的肚皮,這一秒縮緊着,下一秒就準備猛地釋放空氣。突突地跳,突突地跳,有人拿着重錘有節奏地狠狠地敲擊這塊椰肉,非讓它破了不可,多大仇。手舞足蹈,聲情並茂地跟醫生形容我的感受,真不像個飽受折磨的病人。
醫生的沉默讓我度秒如年,她在不斷撥動滑鼠的滾輪,咯楞咯楞的聲音傳向桌子,又傳向我的耳骨。我到底怎麼了?這種沉默的環境裡唯一的聲音讓我抓狂,趕緊將手從桌子上放下來。
“那不是感冒嗎?”什麼,感冒嗎?不,絕不可能。感冒的感覺我還不熟悉嗎?那是一種早上醒來立刻感受到可以脫離上學大部隊的快樂知覺,鼻子被堵上了,幸好人體神奇,七竅相連,用嘴呼吸一兩天,就能拉長賴在溫馨的床上的時間。他們這個時刻在站着讀書,把書舉過肩膀,以確保自己的眼睛能被遮住,再安心閉上眼睛,還有嘴巴。站着,但是只有鼻子在工作。一想到這裡,我就像一隻安心躺在草裡曬太陽的熊貓,朝每一個路過的人懶洋洋地微笑。
所以頭痛的緣由是感冒,我幾乎要認知失調。醫生很好,她在聽我的每一句話,她只是有點無奈和好奇。我又將手放在桌子上,確保我的聲音不僅通過空氣傳播。拿着腦CT單子,我堅定地走向放射科。不熟悉這個醫院,但是我熟悉這個機器,渾圓的白色設備,毫無棱角,只需要一個指令就能把我吸進去。
生病的人總是脆弱的,放射科總是有點冷,眼淚路過那塊小椰肉,冰涼的液體天然帶着鎮痛的功效。我很害怕,我需要答案。
擊打椰肉的殘忍的行刑者終於都睡了,來之不易的安寧。
說好的五十分鐘,其實硬生生挨了兩個小時五十分鐘才拿到片子。這期間我在自助機上買了一杯草莓牛奶,奶粉味和香精味很重,兩個味道不怎麼相融。好在我的腦袋很健康,和大部分人的別無二致。健康的、有活力的大腦,我緊盯着那個被卡在大燈板上的片子,儘管我看不懂,還是覺得裡面交錯的線條有一種複雜的秩序美。放射科醫生很溫柔,還形容我是脆弱又堅強,我想長大了還是別生病的好。
因為當時的兩個輔警來了七分鐘,就急不可耐地離開了,難道是鍋上煮了湯忘記關火?不應該啊,我等了半個多小時,總該處理好一切了。七分鐘裡,我又花了三分鐘描述我的遭遇,他們又花三分鐘帶我去監控室,還有一分鐘告訴我:你不能進去,他們會告訴你監控內容,我們走了。
瞧吧,根本沒給我時間說我的名字、報我的身份證號碼,何談筆錄一說?警官,你不覺得你的問題是很離奇的嗎?如果一個人忘記拉褲鍊,按常理來說,他會悄悄捂住,警惕地四下張望,待到無人處趕緊拉上,大舒一囗氣,拍拍自己的胸脯一一掩蓋過去了。哪有人扒開自己的前襠問路人,我今天怎麼出門忘記拉拉鍊了啊,給我個回答唄。別人不把你當作變態暴露狂打一頓就不錯了。
“行了行了,你別說了!”我被制止。難道我的心裡話警官能聽見?可我管不了了。這時候恍然大悟,你們是一個整體,聽不得別人說你們不好。可我只是在描述事實給你聽,畢竟是你先問我的,怎麼你就褲襠發涼了。好吧,現在正是乍暖還寒時候。
商場 · 當時
囗袋一輕,微弱到沒有的感覺。厚的西裝外套就是這樣,襯布、內膽、面布,再加上同樣三層組成的囗袋,哪有什麼感覺可言。在摸不到手機的瞬間,我一頭霧水地拉動繩子,讓自己靠岸,歸屬到一處,比如這個微弱的輕的感覺上。
不是這樣的,應該落在某一處了,我返回咖啡店。
事情是這樣的:我掃了取餐碼,拿上事先點好的咖啡,在吧檯側面取了吸管,連同杯套。走出門外,爬台階從下沉廣場出來(下沉廣場是緊挨商場的一塊地下空間,頂部與商場底部邊緣相接),進商場,坐了三次扶手梯,到三樓時發現手機不見了。
很簡單的過程,前後不到十分鐘,當時我還不知道我將會為這十分鐘被困在筆錄室多久,久到我十八號杠的鬈髮變成了二十四號。
這種時節的晚上總是有點冷的,拿個杯套,手會好受些。
我是天生的嗜冰人,體寒體虛和我沒關係,至少現在是這樣。一年四季我的喉嚨和我的肚子都熟悉這種溫度,冰冷讓我安心。於是我覺得我一定是在套杯套的時候,把手機放在吧檯上了。
“給我看看監控吧。”我和瘦瘦高高的咖啡店小哥說。即使我這樣說,心裡仍然不願意相信和我一樣有品位的、愛這家咖啡的人,會卑劣地拿走我的手機,我怕我從此對這家店有了陰影,那我就會失去一家好喝的咖啡店了,這是我不願意的。同時也矛盾地希望,監控能拍到某個人的畫面,讓我可以順藤而爬行,有個方向。畢竟警察已經沒什麼可以指望的了,我只能靠自己了,不是嗎?
他安撫我、關心我,讓我耐心等一等,說要等DM同意才能調取。多麼熟悉的詞彙,DM——區域經理,幾年前我在餐飲業打工的時候也總是聽到。按他的話,我坐在窗戶邊的位置等待一個不知道有沒有結果的監控,發呆。我很冷靜的。
筆錄室
“當時有沒有發生奇怪的事情?”警官讀着流程模版的句子,全程不看我一眼。
死死拽住記憶的思緒,想說出點一二三來,還果真給我想到了!我開始滔滔不絕地吐露,不管對方是否已經失去我的信任,我就是要說,洋洋灑灑鋪天蓋地地說下去:
有兩個男人,中年男人,從店裡出去之後反覆回頭和我們對視,對我們笑,非常詭異。有沒有可能他們是得手之後要看被害人獲得快感的那一類?他們大概一人穿着牛仔外套,一人穿着黑色夾克,褲子我倒是想不起來了,但是兩個人都不高,一七○到一七五之間吧。兩人都沒戴帽子眼鏡——
“那不就是猥瑣男嗎?看你怎麼了?很正常。”老天啊,誰來聽聽,誰來聽聽,這是警察說出來的話。閉塞的空間、狹小的桌洞,我的腿沒有找到合適的地方放。放好了腿,身體便是扭曲着的;放好身體,我只得把雙腿交疊在一起。警官說,把你的腿放下來,這裡有監控。我不明白卻仍舊照做,像個發育不良的蘿蔔扭曲着,在座位上激動又假裝平靜地訴說,這裡沒有鏡子,不然我看上去可能像一個動畫片裡的、長了眼睛鼻子和嘴巴的瘋蘿蔔,每秒四十八次搖擺根鬚來展露自己的情感。
有監控,所以這是沒聲音收錄的低端監控嗎?警察怎麼會說出這種話?我不敢相信,接着說下去。
“他們都是黑頭髮,短髮,沒有瀏海,皮膚屬於比較黑的那種,沒有其他明顯特徵……”
“好了,你不要再說了!就會說這些沒有用的。”他又開始制止我了,可是明明是他先問我的,開頭還告訴我“詳細地描述發生的一切”,難道是他只認字但不理解字面含義,只是小兒學舌,讀出看到的字,恰巧被我聽見了?怎麼就是沒有用的呢?一切細節都是有用的。就算你要嘲笑我奇怪的思維,把電視劇代入生活,我都能理解,可你說“沒有用的”,這真讓我覺得你才是個沒有用的。
我偏偏就要說,我想起來的東西我必須完完整整地表達出來,不能枉費我腦細胞的狂奔。他不屑的眉毛簡直在跳舞!尤其是眉頭那幾根,簡直是要把自己彎曲成腋毛了。除了眉頭那幾根,後面的更是稀疏色淺,又想搶前者的鋒頭,最後弄得可真似四不像,有種刻意搔首弄姿的騷氣。
說到跳舞的眉毛,我看他這人的鼻毛也是多得誇張,歷史資料裡多毛的猿人我也沒見過這麼多鼻毛的,大大咧咧地露在外面,嘴唇不會感覺扎嗎?還是可憐的嘴唇實在逆來順受地習慣了這種刺痛感,覺得嘴唇的使命便是如此?再或者他的鼻毛和他一樣,是個沒骨頭的、軟趴趴的東西。嘴唇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痛苦?應該是後者吧!要不這麼黑粗的毛天天扎着自己,就是要經歷七七四十九天煉獄,也要熬過來為自己鳴冤……
余 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