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人書法絕句
[日]尾藤二洲孝肇
物候相依儗九州,倭奴奉使貢炎劉。
煌煌中國分明在,名目淆訛豈匹儔。
尾藤二洲,日本德川幕府中後期儒者,性耽漢詩文,能著作。延享二年生,計其降誕為清乾隆十年,與武虛谷同齡,較汪容甫、王懷祖少一歲而長於洪稚存一年也。其時海內乂安,天子右文,衣冠文物正當隆盛,聲教被於四海,東洋亦盛行儒學。二洲名孝肇,字志尹,號二洲,又號約山。伊豫人。父為舟子,二洲幼有足疾,無以承家業,因從片山北海學古,後喜洛閩之學,遂潛心於朱子。寬政時,幕府奉朱子學為正宗,禁絕異端,二洲奉命掌教昌平黌,與柴野栗山、古賀精里合稱寬政三博士。以為出仕非素志,因作《釋褐自遣》,顧云“豈有心榮達,拒命諒無端”,“吾本一惰農,何勝戴峨冠”,“幽臥雖宿志,須羞其素餐”。文好歸震川,詩愛陶柳,及老,又喜白傅。其《自述》云:“嘗學靖節詩,分毫不能似。去又學香山,纔得其影子。不顧旁人笑,聊欲行我是。”以為“詩,不必作,不必不作。吟哦玩日,優遊廢事,是不必作也。情性不咏,感興何寫,是不必不作也”。詩文以靜寄軒名集,可見性情。論學有《周易廣義補》、《易繫辭廣義》、《論孟衍旨》、《學庸衍旨》、《中庸首章發蒙圖解》、《正學指掌》、《素餐錄》、《擇言》。又輯論詩文史乘雜事筆札為《靜寄餘筆》,多論唐宋人詩。其辨漢和名目有如是說:“漢之為國,土地廣大,人民蕃庶,文物典章之備,諸國莫與為比,其稱為華,為夏,是實然之名,非其人自私張大其號也。我之為國,其地不能如彼之大,文物亦不能如彼之盛,而能特立大海之中,未嘗奉彼正朔,民稠財富,百物自足,未嘗取給他邦,故諸夷以彼為中,自以為外,而我不為也。”又曰:“余嘗言近時文士呼漢為中國之非。有人曰,天無二日,民無二主。彼既為帝制,則吾何得不夷,稱彼為中,固當。余曰,所謂民無二主,非此之謂也。昔者,金人謂李若水曰,事無可為者,今日順從,明日富貴矣。若水歎曰,天無二日,若水寧有二主?語意本如是,非謂天地間唯一主,不可復有主也。”按,《後漢書 · 東夷列傳》:“建武中元二年,倭奴國奉貢朝賀,使人自稱大夫,倭國之極南界也。光武賜以印綬。安帝永初元年,倭國王帥升等獻生口百六十人,願請見。”是以小邦奉炎劉為大統也。寧不聞漢光武帝賜倭國“漢委奴國王”金印於天明四年於福岡志賀島出土,時為清乾隆四十九年,二洲當時知之乎?而倭人自以道統之繼孔孟,直欲僭用名號,誠亦足見華夏文明之淪肌浹髓矣。此尾藤二洲行書,所錄亦是唐詩,“流水聲中視公事,寒山影裏見人家”,唐人崔峒詩句。款識“約翁”,引首鈐白文長方“流水”,款下鈐朱文連珠“醉愚”。書如流水行雲,一片神行,亦妙。二洲詩文經術皆源於中土,“朝夕無事,講究經籍,評論詩文,恬然自樂,升平之澤,豈不大乎”,為學旨趣與中國士夫無異,然又炯炯自警曰:“若夫儒者慕古學道,固其宜然也,因慕古,遂慕漢俗,欲事事似彼,則亦失其本也。須顧以自戒。”如此去中國遠矣。《論語 · 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化風易俗,君子道本也,徒慕古而俗不從,此倭人終自外於君子而甘為其東夷故也。
陳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