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
這座城市會把所有事物加入自己的特色,化成另一種東西。
無論是如何國際化、標準化的事物,來到這裏都成了奇形怪狀、無法命名,總帶點醜陋,而始終不能說是美好的東西。這座城市成立之初,堅持着自我保護機制,才得以好好保存自己的文化歷史。好多好多年後,我終於明白,但有甚麼用呢。
仔細想想,我對這世界有很多不滿,卻沒說出口。
“怎麼了?”身兼便利店的收銀員、理貨員、清潔工、廚師的她說:“微波爐又壞了嗎?”
但她此刻是深夜三點,和睡意戰鬥着的普通人。
這是她連續上了兩星期早班後的第一晚夜班工作,要多少天才會習慣由早班轉夜班的生活作息?她會說永遠不會,勉強要說的話,就是夜班轉早班的前一天。
“已經壞了整個星期都沒人來修理?”我打開微波爐的門,盒裝飯摸上去仍是冰凍的,好像比剛從雪櫃拿出來時更凍更重。
“有呀,總公司有派人來過,檢查過,明明修好了呀。”她平常不是這般健談的,但說說話能有效驅趕睡意。“剛剛還好好的,你有看見那人嗎?他熱了一盒飯,吃光了,又熱一盒,又吃光了,咖喱牛腩飯和肉餅飯。”
“可能他用完之後就壞了。”她把寫着修理中的牌子貼在微波爐上,“唯有等人過來修理吧。”
“好瘦的那個?”我來的時候他離開,小小的便利店飄滿兩盒飯混合而成的古怪味道。
我拍打微波爐,用力亂按它的按鈕,等燈亮了我馬上把飯放進去,然後燈熄了,機器不動了。
“對,瘦瘦高高的男人,就是他,這麼晚戴太陽眼鏡,這麼熱着件長褸。我之前未見過他,他是第一次來,也不像是住在附近的人。”
“是嗎?”我忙着研究如何修好微波爐,把電插頭拔了再插,插了再拔。我只是想工作過後吃一個普通的、不用動腦、又快又飽肚的飯盒,有這麼難嗎?
“我在這裏工作這麼久,肯定未見過他,古古怪怪,不知道來這邊幹甚麼,可能是殺手呀,電影裏的殺手都穿這樣。”她說:“喂,你有在聽嗎?”
我敷衍地點頭。真正的殺手穿得像我這般,低調不引人注意,當然我沒有告訴她。
“殺手這行業的生意應該不錯。”她讀着昨天的報紙,估算有多少被發現的屍體是殺手所為,“比困在便利店工作好得多。”
她說得對,殺手要做的話,生意實在多得應接不暇。大至老闆高官,小至文員清潔工師奶阿叔,每個人都總有想殺的一兩個人。但是最近的報酬少得可憐,太多新人入行,殺人的價格都被他們扯低,人命越來越不值錢。
那些新人做事不夠專業,最大的優點就是報酬便宜而已。所以不論你是找殺手還是不巧遇上殺手,最好期望你碰到的是我,保證乾淨利落,不留手尾,痛痛快快。
“算了吧,修不好的,買過其他,杯麵?麵包?蛋糕?”她說。
“這個飯可以退錢嗎?買了之後又不能加熱,這是你們的問題。”我把那盒飯放到她面前。
“不可以。”她把飯推回給我,“要不你就這樣吃了它。”
如果我發脾氣,會像勉強裝出來的惹人發笑,毫無威嚇力,這是我的弱點,不懂得怎樣好好生氣。
所以我沒說甚麼,繼續回去專注在微波爐上。
“杯麵不好嗎?杯麵吧。我們有一些新口味的杯麵,是日本進口的。”
“熱水爐也沒水了。”我手指熱水爐道。
“你先選好,我加水。”她說。她倒了一大壺水進去,慢慢等水煲滾。
大雨下得像水沸騰時的聲音。
我透過玻璃門觀察外面,很黑,我只看見自己在玻璃的倒影。街燈,汽車燈,屋燈,任何在夜晚發光的人造光源都沒有發出亮光。
“停電嗎?外面黑得離奇。”我說。
“停電的話這裏也會停吧。”她輕聲幽幽地回答:“說不定我們掉進時間和空間的黑洞裏呢。”她像聽說了一個不得了的笑話般不停傻笑。
我想出去,站在自動門前,門沒有打開。我誇張地做大動作,跳上跳下。
“門沒有反應。”我大喊:“喂,門沒有反應呀。門也壞了嗎?”
“沒有呀,好端端的。”她說:“不然你怎麼進來,不然我怎麼進來,不然那個殺手怎麼進來。”
“那個人不是殺手。”我脫口而出,“門現在就是開不了,你過來看看吧。”我繼續在門前大幅度動起來,嘗試觸發門的開關感應器。
“我在工作走不開。”她說:“況且外面一片黑暗,你也未吃晚餐,多留一會吧。壞了的門會自動好的,所以才叫自動門,她笑得比之前更厲害。”
而且我回家也沒事可幹,肚子實在很餓,我在心裏回答。
我走到放置杯麵的貨架,無法決定要選哪個口味。這世界是否需要這麼多不同味道的杯麵呢?
她看穿我心裏的疑問。“架上右邊的是新到口味,試試看,五十元可選三個。”
“我想要普通的味道。”我指是那些假海鮮味杯麵,我忽然懷念起那些味精湯水的香味和吃完之後口乾舌燥的感覺。
“那些已經沒人買了,總公司就不批貨給我們啦。”她說。
她是五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初來到便利店時非常笨拙,往往在收銀處前累積一條長長人龍——像新開的台式飲品店,像快要結業的老店——更令她手忙腳亂,但她認真努力工作,排隊的人們也沒有太過責怪她。她最後能輕鬆駕馭這份工作,是我有生之年親眼目睹的不多的奇蹟。
這些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店,幾年前才在這個城市開業,無聲無息越開越多,彷彿存在很久又理所當然似的。開業時不會有舞龍舞獅燒炮仗等慶祝儀式,就只是裝修、開閘、開燈、營業,人們接受、習慣,這樣而已。
我仍未選到想吃的麵。
此時自動門打開,高瘦男人回來了,我馬上往門口衝去,但門立刻關上,呯一聲大得震動整間店舖。
“你最好不要出去。”男人說:“除非你不怕黑,或者可在完全黑暗中視物,或者在史無前例的暴風雨中辨別方向。”
“而且要懂得游泳呢。”他補充道。
他全身濕透,每走一步在地板上留下濕轆轆的腳印,他的手碰過的地方都沾滿水漬。
“外面怎麼了?發生甚麼事?”我把臉貼在玻璃門,想看清店外的情況。
“沒甚麼,就是夜晚降臨,太陽還未升起,下起一場雨。”男人說。她和男人兩人一起大笑。
“黑得像黑暗中睡覺的黑貓。”她說。
“是有無數隻黑貓,或者一隻都沒有。”男人接着說,從雪櫃拿了啤酒打開一口氣喝掉,弄扁鐵罐丟在地上。
“工作順利嗎?”她沒叫男人付錢,男人打開另一罐啤酒,問我要不要,我搖搖頭。
“風雨太大,我們都停止工作的。”男人一邊喝酒一邊說:“太危險了,任何狀況都有機會出現。這個工作不急的,等風雨先過吧,只要那人不死,我隨時有機會殺死他。”
輪到我狂笑不已,每次聽到有人說這句殺手諺語我都控制不了自己的大笑。
有關殺手的諺語還有:殺手不殺殺手、殺人後記得要洗手、殺人不要回頭等等廢話。
“你覺得好笑嗎?”男人問。
我仍在大笑,笑到店裏的燈不住閃爍,笑到洪水洶湧撲打堅實的玻璃自動門。
我們甚麼都做不了,只能在這裏等待天明。
凌子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