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館讀書圖
艾略特說,四月是最殘忍的季節,從荒地中長出丁香。然而,四月卻也是最適合閱讀的季節,氣溫宜人,和風緩緩。特別是近年,每當“世界讀書日”(四月二十三日)來臨,想必關注閱讀的人都會被一輪輪“全民閱讀”的閱讀推廣活動“洗禮”。無論是圖書館還是其他相關組織,都各展神通大顯身手,試圖讓更多的人“快到書裡來”。不過這種熱熱鬧鬧、呼籲全民閱讀的朝代並不是當下獨有,近千年前就曾出現過。那時,各類官學、書院、私塾與蒙童學館興盛,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文人布衣,都以讀書為樂、為榮,手不釋卷。沒錯,那就是陳寅恪先生曾說過的,“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的宋代。
宋代讀書風氣之濃,不僅在於官方和民間、社會各階層都推崇讀書熱愛讀書,還在於宋人讀書已經呈現出不同的境界和精神層次。宋太祖曾言:“朕性喜讀書,開卷有益。每見前代興廢,以為鑒戒。”帝王讀書以經世致用、治國興邦;士大夫則為“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同時還期待着有朝一日能輔佐君王、建功偉業。另有一些“願讀盡世間好書”(趙季仁語)的名士,他們的志趣愛好就是讀書,從書中獲得樂趣、智慧和精神慰藉。讀書的目的不一樣,讀書的方式和場所自然也不同。有些人受教於書館或私塾,有些人閉門苦讀。然而,若論怡人、閒雅的讀書環境,劉松年筆下的《山館讀書圖》該是一個理想範本。
山館讀書,得先有一個“山館”。在松林掩映中,書房安適,樹影錯落,童子一人正在默默打掃庭院。書房中的儒士獨自倚案,正仔細研讀書卷上的內容。《山館讀書圖》色調清麗、文氣,瀰漫着一種自足、自適的氣氛,恰合了宋代文人高士們讀書的心境。就像歐陽修所說:“至哉天下樂,終日在書案。”當然,劉松年筆下的讀書人肯定不是寒門子弟,也不會是普通書生。能在如此清幽的山腳之下獨擁書館一座的,起碼也是富貴閒人了。不過看這書館內外的構造、格局和陳列,卻盡顯讀書人的雅氣和簡潔,沒有絲毫“土豪”審美。且看畫中的主體——山館。一桌一椅一屏風,窗階簡潔,沒有多餘的裝飾,可以說是書房中的“極簡風”了。最有意思的,是書桌上除了疊放整齊的書卷外,還有一個小香爐。
焚香讀書、點茶和插花都是宋人的風雅樂事。宋代也是中國香道發展的一個重要時期。這一時期,製香的工藝十分發達,不僅有被稱為“合香”的複合型香料製品出現,焚香的器具也轉向了輕盈、易於攜帶的“熏爐”與“香爐”。辛棄疾曾寫“記得同燒此夜香,人在迴廊,月在迴廊”。人在迴廊之中,月色與香氣相互環繞,這是一種多麼引人遐想的空間與情致。
劉松年的《山館讀書圖》中,雖然還沒有月色越過山崗,但香氣必然氤氳籠罩在書桌上方。也許是提神醒腦的香氣,也有可能是山館主人私人調製的香品。在宋時,上流社會的風雅人士研製私家配方的香品是當時的風尚。宋徽宗、宋高宗均在宮中特設過香坊,目的是為了開發新的香調香品以滿足宮中所需。風流雅士們以開發出新穎、獨特的香品為樂,以期自己獨創的芳香流傳天下。不得不說,比起獨坐山館讀書,宋代文人雅客們的玩法實在是花樣繁多熱鬧非常。這是一個成熟時代的表徵,也流露出在一個“崇文抑武”的時代,人們從建功立業的宏大志向轉向了一種“個人的、冥想的”路徑。這樣的時代發展出了眾多具有藝術情趣的愛好,經由這些愛好,沉澱出了東方文化中最華麗幽玄的篇章,譬如調香,譬如繪畫。
而宋代的文人們,則和中國歷代的文人們一樣。他們也執着於“學而優則仕”,渴望着有一天能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經世致用;同時,他們也對隱逸、自在逍遙的世界着迷。這一架“入世”和“出世”的天秤,從來都在文人們的心中搖擺。它可能是《山館讀書圖》中的一段時光,也可能是像畫家劉松年本人擁護抗金、反對投降那般熾烈的內心。也有可能,它就是畫卷上這位不知名的文人正在研讀的書卷,那上面有早已被古人描述過的、那些被風吹散的香氣。
馮 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