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古遠清:勞模的學術及其他
去年底在華文文學群裏看到古遠清先生感染病毒離開的消息,沒想到風暴之下,身邊這些熟悉的人如此倉促告別。前不久他還在撰文大談做“學術常青樹”的弘遠計劃,憑他硬朗的身體、樂觀自信的精神狀態,這些應該不成問題。且不論學術是否“常青”,我相信他筆耕十年或更久沒有什麼困難。好可惜。
一
與古遠清先生結緣可追溯到十多年前的讀書生涯,首師大中國詩歌研究中心與北大詩歌研究所每年召開國際詩歌研討會,古遠清長期關注台港詩壇,自然在邀請之列。爲人的熱情、謙和恐怕是他留給很多人的第一印象,一看到我們這些張羅會務的小夥計,他臉上即刻綻放出可掬的笑容。當年也親眼旁觀古老多次會議發言,不論是與同行商榷,還是被與會代表反駁,他對於活躍會議氣氛的作用是不容質疑的。我到廣州工作之後,小夥計的身份變成了小同行,加上他的祖籍梅縣,近些年對粵派批評生出參與的意趣,各種學術活動見面的機會也與日俱增。
古遠清先生是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公認的勞模,著作數量之多令人嘆爲觀止。我也偶爾做一點文獻整理,材料爬梳整理極費工夫,除了身心的長期投入,還得有坐冷板凳的堅守與忍耐,如果沒有嚴格的時間規劃,根本就不可能實現。吳思敬先生將他定位爲學界的拼命三郎,是極其準確的。我跟他逛過幾次書店,去香港、澳門開會一起約好去淘舊書,他是一個內心很單純的人,所有興趣都跟書相關,九龍油麻地的中華、漢記、華英、新亞,佐敦道的文苑、學友,西洋菜南街的田園、序言、茉莉,澳門的文化廣場、星光、文采、邊度有書,說起這些書店的特色和經營狀况條條是道,可見他平時泡館不少。茶歇期間商定前去踩點的書店,甫一散會便直奔書店,一家接一家轉,兩個鐘頭下來,他已經攢了滿滿一大包,向我露出志得意滿的神色,穩穩地拎在手裏,疾步如飛,真是佩服他的好腳力。
用“上窮碧落下黃泉”形容古老搜集資料的拼勁可能不過分,他一直以原始的方式爬格子,不難想像寒暑轉換、伏案疾書的忙碌模樣。古老供職的是財經大學,學術研究除了個人興趣和內在動力,其實也是受到單位塑造的,具體表現爲學科平台、團隊、經費等學術資源支配,當他將寫作、研究興趣轉化爲自己的志業,付諸個體自由的實踐讓他獲得獨行俠的便利,穿行於台港文學領域,其中的堅持與付出,恐怕也超出一般人想像。
史料搜集和考辨是直面時間的篩選與抗爭,從精神層面而言又無異於漫長的修行,我在埋頭整理文學副刊時曾跟師友討教焦慮的克服,以及對史料呈現事實、如何理解真相的困惑,古老師對這個問題似乎欲言又止,可能他從來沒有遇到類似困擾。他對於史料本身是相當敏感,寫過不少指謬的批評文章,尤其是涉及台灣、香港文學時兩岸學者出現的人名、社團組建、文獻版權等方面的紕漏和錯誤,他會不留情面地一一指出,可見他對文史常識的維護相當用心。正是史料方面的積累,他談論自己的研究顯得異常自信,導致他落入某種學理的瓶頸。當他經常談論稿費、講學這些話題時,可能潛在顧及寫作的“績效”,甚至以數量、規模的多和全作爲衡量學術的直觀標準。
的確,對於像他這樣能守住孤寂、擅長自我調節的人,投入創造性的工作或許意味着自我價值的實現。
二
不可否認他有文藝青年式的表演慾,談及當年到滬上與文化明星打官司的故典,眉宇間盡顯軒昂神情,他眉飛色舞地描述那些表述不當的詞如何被他抓住,憑藉有利條件逼迫對方登報認錯,趁熱打鐵宣佈自己獲勝。一衆朋友當茶餘聽過,一笑了之,或在道義上表示支持,但我認爲學者當戮力致知,勤勉治學,介入雞零狗碎的糾纏並不值得。記得有一次我們在嶺南大學參加兩岸四地當代詩學論壇,席間談到方方斥責三鎮詩人跑獎引發輿論關注的風波,古老坦誠報告自己也被“打點”,拿過“紅包”,經吳思敬老師追問詳情,原來是主辦單位給他一個信封,裏面有五百元。大家哄笑着告訴他,這不算“紅包批評”,就是一個車馬費而已。
他在公開場合多次提及快樂讀書、快樂勞作的理念,或許能幫助我理解他對快樂的營造。讀書、研究向來是清苦之事,他努力讓自己的研究顯得輕鬆、愜意,以至跟愁雲慘淡、苦大仇深的研究體驗完全不同,他的快樂容易激發,也極易滿足。文章殺青之後,他第一時間交與各路朋友閱讀,從不擔心自己的觀點被借走,也沒有因修訂而導致“謬種流傳”的顧慮,可見他內心始終充滿陽光,保持着未曾複雜化的率性和坦誠。大概也能證明讀書寫作對個體精神的改造,可以讓一個人意氣風發,對自由價值、生命尊嚴有基本的認知。
如果存在典型的書生人格,古遠清先生也許可以歸入其中,信奉勞作與收穫關聯的理念,在知識的攫取過程中領悟真理的愉悅,時刻不忘向周邊展示職業般的微笑,釋放永不磨滅的善意。書生人格的優點是恪守良知,當然弱點也擺在枱面,容易脫離複雜的背景,對人性幽暗缺乏深度審視,因此在抉擇時刻經常優柔寡斷,猶豫不决。同時,習慣堅持自己認定的原則,陷入“我執”的困境而不自知。
其實有一段時間我並不喜歡跟他交流,我在香港、台灣文壇聽到一些本土作家、學者對古老某些觀點的嘲諷與批評,他在回應中歸結爲話語權或立場的爭奪,這樣的標籤化處理過於簡單。我覺得一個學者面對質疑的得體方式是自我的審視,而不是直接開啓抗辯的應激回應。
早些年聽古老編造“段子”調節會議氛圍,覺得挺有趣,重複炒冷飯就觀感一般了,後來他發明學術相聲的母板,逢不同會議只需修訂填空部分,再找一位女生配合他表演。有段時間臨近他發言我便如坐針氈。有一次跟黃子平老師結伴而逃,“學術相聲?笑話!”不難想像黃老師難掩的鬱悶。這是古遠清先生留下的爭議之處,也許正好折射出自我審視的闕如,原本希望讓枯燥的範式增加一些輕鬆活潑的內容,卻沒有察覺到插科打諢式的逗笑呈現出油滑,實際效果並未有想像的那麼有趣。或許有人樂見其戲謔化表演給僵化、造作的學術話語造成衝擊,解構假問題探討的面目,又另當別論吧。當我看到他帶着硬編的相聲進場,面對不少學者微鎖的眉頭,那一刻我內心已有悲涼之感,生命之樹常青,學者總會迎來職業思辨的謝幕時刻,並非每一個人都有當機立斷、急流勇退、抽身而去的智慧。
三
細想起來,我對古遠清先生也是有所虧欠的。大概二○一八年春天,他電話告知我即將到中大講學,看看我們能不能找時間面叙。那時他的相聲道場開展已如火如荼,除了祝賀之外,我並未有過多客套。不久之後他直接給我發郵件,希望順道到暨大講座交流,我又未覆,第二封郵件到來,告訴我中心主任已答應安排講座,盼望我能落實。我只好回覆說期末已至,學生忙於複習無暇顧及講座,就這樣推到下學期。如此往復再三,後來我被派往江門五邑大學出差,轉告他聯繫我同事,講座之事終於告一段落,頓時有如釋重負之感。人文學術是世道人心的體察,古老的執着讓我困惑,此前他寫過一篇熱情洋溢、讚美有加的書評,我覺得表彰過多,幾處亦不準確,而且對於自我推銷向來勉爲其難。可能其中有某些誤會,至少說明古遠清先生對年輕人的反應是心不在焉的。
近些年當代文學界重新强調史料搜集與考辨的價值,這是及時、必要的糾偏,學術如果不注重既往事實,容易陷入“六經注我”的陷阱,但是也須留意,史料並非外在於時代的遺存,對現象進行抽象概括、提煉、總結不可或缺。如果一個學者連觀察當下現象都一葉障目,看不到背後的政治文化根源,觀看歷史中的片鱗半爪想必也離題萬里。史料辨別有待綜合判斷和反覆權衡,並不只是“看到”並複述之。如果只有發現的喜悅,離洞察世相人心還有一段距離。
前年他曾披露一段難捱的時間,老倆口呆在衛生間做飯、寫作,無法進入自己的書房,公開這些細節之前已經忍了不短的時間,而且投訴、調解無門。家裏的事情究竟難以啓齒,切割不清,作爲一家之長,責任不可推諉,至少很難爲我所理解。我當時聽到此事的感覺,自然是悲哀多於同情。事後想想,這些訴諸於搞樂形式的應景之作,以及執着於外出講學的動力,或許是他的逃離,當安靜工作環境被剝奪,又如何在世俗現實安放言說的心?這對立志做學術常青樹的他來說很不公平。
古遠清迄今出版《詩歌修辭學》、《詩歌分類學》、《海峽兩岸詩論新潮》、《中國當代詩論五十家》、《台灣當代文學理論批評史》、《香港當代文學批評史》、《澳門文學編年史》等著作專書,以及近千篇文章,他的勤奮和高産被學界公認。我曾經在心裏嘀咕,國人似乎重視“著作等身”甚於精品,如果用相同的工作時間投入深度思考,效果可能更好。第一反應是以後見之明苛求前行者,卻難以客觀審視自己的怠惰,甚至藉以佛系之名而自我赦免,可見“致虛極,守靜篤”並非易事。謝冕先生曾說:“偉大的人可以塑造一個時代,一般的人只能被時代所塑造。”謝老是新時期文學尤其新詩潮批評開風氣之先的學者,他的謙卑當爲學界模範,既然他自認爲被不完美的時代塑造的不完美的人,我們若以此爲參照,找準自己的位置似乎也不是太難。
總之,古遠清先生就是給我留下一個如此複雜的印象,短暫而不曾深入的交往,以及在我心裏引發的種種情緒體驗,其實是我忽略了他作爲個人的真切存在,他必然首先存在於自己、家人及朋友的現實裏,像我這樣一個晚年認識的青年小夥子,自然只算人際弱鏈中的一個小小的節點,恍若萍水的相逢而已。待我理解到這一層,只記着他的音容笑貌,殘酷的事實是這位恪守勤奮理念、思想單純、心存美好、平易近人的長者不再遠遠跟我打招呼了。只能懷念、致敬他對所熱愛的台港澳文學和華文文學的不懈耕耘,也祈願天下學者擁有平凡而正常的生活,以自己鍾意的方式投身於熱愛的事業,除此之外又能說點其他什麼?嗚呼。
龍揚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