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 落
此刻我坐在車子裡,幾小時後我會被關進監獄,從此與外界的一切告別。他們說我殺了人,罪有應得;而我卻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在瑪莎家裡的沙發上醒來,是一群警察把我叫醒的。我的頭很痛,昨夜吃剩的大麻蛋糕還擺在桌子上,有一攤尿順着廚房的門縫流到客廳,旁邊的木地板上還有濕濕的鞋印;馬桶裡有沒沖下去的嘔吐物,黃黃的黏糊糊的一團,漂浮在混濁的水上,整個房子都臭氣薰天。我想去接點水喝,幾個警察把我圍住,他們說智利口音的西班牙語,我聽不太明白。
該死的,我當時偏要來智利,就因為我不想繼續上大學了,我想找個地方去死。恰好那個時候有個磕了藥的瘋子在路上,他攔住我,非要塞給我一本書,是羅貝托 · 波拉尼奧寫的《遙遠的星辰》,然後他轉頭就跑到馬路上,當場被車撞死了。我不喜歡看書——色情漫畫書除外,但是有個人在我面前被碾碎了腦袋,儘管我和這事兒沒有任何關係,心裡總還是覺得有點悲哀。回去之後,我翻了翻這本書,大概講的是一個人開着飛機,四處在天空裡寫字作詩,其中一段是講,這人開着飛機,在天空裡劃出一行字:“死亡是智利”。我便覺得,去智利死就挺好的吧。然後我就來了。我先是到了聖地牙哥,沒幾天之後,新聞報道說,奇廉的森林火災越來越嚴重,已經死了二十二個人了。於是我又買票去了奇廉,覺得這樣能更靠近死亡一些。來了之後,我一邊找工作,一邊找毒品販子。
在西班牙,我們把毒販叫作“駱駝”,我發現到了這兒我說“駱駝”,人們也能明白我的意思。結局是我沒能找到什麼工作,因為我吸了太久的可卡因,變得反應遲鈍,記不住事情,還總是打爛杯子,就連最便宜的小酒吧都不願意用我。後來一家中餐館願意招我打黑工,結果因為我早上總起不來,一周之後又被開除了。不過在這段時間裡,我跟當地的“駱駝”們熟絡起來,沒過多久就跟着他們一塊兒混了。
我又坐回沙發上,幾個警察圍着我不准我亂走。他們問我,住房合同上寫着租戶是一位叫“瑪莎”的女孩,為什麼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瑪莎在哪。我告訴他們,瑪莎是我的一個熟人,她回她外婆家了,在聖地牙哥,上個月我的房東發現我在房間裡藏了大麻和可卡因,把我趕了出來,所以我暫時借住在瑪莎家。
說完之後我就後悔了,一群條子圍着我,肯定沒好事,我怎能讓他們知道我吸毒呢?不過看看這房間裡亂七八糟的樣子,不用我說他們也能知道我不是什麼好人,所以隨他們去吧。他們在這兒八成也是為了這個。不知道在智利,吸毒會被怎麼處罰,之前我在西班牙時,警察那有我在大街上吸大麻的案底記錄,這群智利佬調查我時會查出我在西班牙的記錄嗎?但願不要。
我又在沙發上睡着了。後來他們又把我叫醒,告訴我,我殺人了,死者叫伊萬 · 洛佩茲。
我一時有特別多的話想說,同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伊萬 · 洛佩茲,伊萬,我的好朋友。我來到奇廉之後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是伊萬,他的爸爸媽媽都是阿根廷人,上世紀七十年代時,美國佬和南美那幫獨裁者聯手搞了個叫“禿鷹行動”的計劃,伊萬的爸爸媽媽是大學老師,是“禿鷹行動”的重點對象。在一次抓捕行動中,他們被轉移到了智利,後來倖存了下來,也留在了智利。伊萬是個特別聰明的小夥子,他最清楚哪裡能低價進貨,哪裡有最新型的人工毒品。他也是我認識的“駱駝”中最心地柔軟的一個。他一直特別想回阿根廷,但他一次也沒踏出過智利,因為錢不夠。
我不敢相信我殺了伊萬,但前一天晚上,我確實和他一起,在瑪莎家裡嘗試各種毒品。我們好像聊了很多事情,但我記不起來了,我每天喝酒,抽大麻,手頭寬裕時吸一吸可卡因,早就記不住事情了,能活一天是一天。有一次我喝完酒醒來,發現自己裸體躺在馬路上;還有一次,我和伊萬一塊兒抽光了我存的哈希什,睡醒後發現他把他所有的存款都捐給了一個貧困女童救助組織,之後的兩個多月我吃什麼都得分他一口,他才能勉強度日。我以為,在這樣的精神狀態下,我做出什麼事情都不足為奇了。但我還是不敢相信我殺了伊萬,他可是我在智利最好的朋友啊。
總之,他們證據確鑿,而我渾渾噩噩地被關押着度過了幾日,便坐上了送我去監獄的車。奇廉的森林大火還沒被完全撲滅,路上全是煙霧與灰塵,天空是血橙色的。廣播裡說,死亡人數已經二十五了,智利政府向鄰國申請援助。我想知道明天又會死多少人,這場大火什麼時候能熄滅,此刻空氣中的灰燼什麼時候能完全落下來……但我即將入獄,明天會怎麼樣,後天會怎麼樣,奇廉會怎麼樣,智利會怎麼樣,南美會怎麼樣,我都不得而知了。
對了,我走之前忘記打掃瑪莎的家了,她回來之後一定會很生氣的。她會知道我被判了無期徒刑嗎,她會來監獄看我嗎,如果她知道我殺了她弟弟,應該會很恨我吧。
我想繼續聽聽新聞廣播,努力記住我最後能知道的事情,但是司機突然換到了音樂頻道。廣播裡的男主播介紹道:“接下來為大家帶來的是,阿根廷搖滾樂隊‘自成一類’的歌曲——《我的死亡之歌》。”路上時不時有大貨車駛過,我斷斷續續地聽着歌詞:“向後看時/路便顯得漫長/你跨越了一條條邊界線/自己卻全然不覺……”聽着這首歌,我的心情逐漸煩躁起來——我,一個十九歲的年輕人,馬上要鋃鐺入獄,並且是無期徒刑,我真正的生命就截止在今天了,明天開始我會失去所有的自由,關於這個世界我將一無所知,而這個阿根廷老男人,卻在這兒自以為是地歌唱生命的漫長。我真想把他暴揍一頓。
我看向窗外,正是日落時分,即將消失的太陽與正午時不同,它並不熱烈了,它變得鮮豔而決絕。太陽消失在地平線,我不相信地平線。小時候我常望着地平線,向前奔跑。我提前看好地面在哪裡消失,朝哪裡奔去,以為自己能奔向一種無盡,因為人們總說“遙遠的地平線”。可我總能抵達那裡,只是抵達之後會發現,地平線又換了一處,在更遠的地方。那時起我便堅信,地平線是一個謊言。
太陽已經完全消失了。我把視線收回來,看着司機的後腦勺,眼前發紫,打圈,暈眩。一些畫面突然不斷在我腦海中閃過,比如今早喝的熱巧克力,昨晚吃的燉豆子,我在瑪莎的衛生間裡淋浴,我和伊萬在客廳裡聊天……我和伊萬……慢着,我和伊萬聊天,我們說了什麼?我感到有一部分記憶被喚起了,而我最關心的就是,我和伊萬到底怎麼了,我為什麼要殺了他。阿根廷老頭還在廣播裡歌唱生命,而我也記起了我與伊萬最後的時刻:我們都吸了許多毒品,喝了許多酒。他突然問我說,大家都知道我是西班牙人,但沒聽說過我具體是西班牙哪裡來的。我告訴他我是加利西亞人,加利西亞在西班牙的西北部,山很多,交通沒有大城市那麼方便,能去的地方也不多,我曾經以為旁邊的大西洋就是世界的盡頭了。
但後來我發現,這個世界其實沒有盡頭,但是有許多被遺忘的角落,加利西亞就是被遺忘的角落。伊萬說南美也是被遺忘的角落,他說沒有人在意南美。他說起他父母曾經歷過的“禿鷹行動”,說柏林牆倒塌以後,美國佬不再需要那麼提防共產主義在南美的發展,於是留下一群流離失所的左翼分子,甩甩手就走了。他還說,全世界都在關注一隻氣球飄到哪裡,看兩個大國你來我往的爭吵,而智利的森林大火中不斷有人死去,許多家庭的積蓄毀於一旦;委內瑞拉人四處逃亡,前不久他們還關停了一個難民收容所;阿根廷一年能換三四個總統,墨西哥人死在偷渡的水裡……沒有人在乎,只有南美人自己在乎自己。
伊萬後來開始哭,他問我為什麼要來智利,我就給他講了我想選個地方去死的故事。他突然放下手裡的大麻煙捲和酒瓶,讓我殺了他,還說我真是個天才,竟然能想到“死亡”這麼好的出路。我思考不動了,我記不起我當時腦子裡有沒有在想些什麼,我只記得我對着他開了一槍,再然後,記憶就只剩警察來
了的那個上午了。
閆梓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