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滿釋放而死
他已經在揚州監獄關了接近六年。當年他實在太貧窮了,而且還未婚,最遭人唾棄和鄙視的兩大罪過都被他佔了。那時候,他太想過上不餓肚子的生活,也太渴望抬起頭來,結果一心急,便愚蠢地被人利用,莫名其妙成了一起金融詐騙案的共犯,判刑六年。也真是應了那句“福禍兩相依”的俗話,自從他坐牢以後,再也沒有人慷慨激昂地鼓勵鞭策他“勤奮工作”,也沒有人憂國憂民地循循善誘他“早日成家”。揚州監獄的生活充滿了朝氣和希望,因為天天看新聞,讀報紙。就在這蒸蒸日上的大好形勢裡,他六十歲了。
這六年裡發生了太多事。剛進來那兩三年,他的父母定期來看他,後來兩人先後因病去世。那日,他舅舅來監獄告訴他,他的媽媽因為基礎病,又加上感染新冠,也去世了。他呆呆地看着玻璃板,呆呆地摳着指甲縫,一句話說不出來,一滴淚也流不出來,和他一年前從媽媽口中得知爸爸去世的消息時的反應,完全兩樣。或許當年哭是因為覺得這世上還有人在乎自己傷心與否。而如今,今後,不會再有了。他逐漸感到時間飛逝,是因為接下來的三年裡,好多長輩親戚因為重病,要麼無法行動,要麼離開人世。之後偶爾來監獄看他的就是他的平輩親戚,再到後來變成了他的晚輩親戚。
監獄定期給服刑犯人開“心理疏導會”,他和獄友們暗地裡說這是“洗心革面階段性成果檢查會”。有一次,他和一位年輕的男獄警說起這些變化,那位獄警說了一番很有水準的話:“你知道清代在我們揚州有揚州八怪嗎?其中一位叫做金農,他有一首詩,其中一句是‘故人笑比庭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說的就是你的遭遇。我們認識的人,會隨着時間的流逝,一個個逐漸死去……”他其實沒太聽懂,但是那位獄警說完之後很高興、很得意,彷彿上學的時候被逼無奈學了那麼多東西,沒想到長大以後居然有用得着的一天!
最後這一年多的時間,每月定期來探望他的是他堂弟的孫女。她在揚州一所大學讀書,話多且快。她第一次來看他的時候,說是受她爺爺的囑託,過來問候長輩,順便送點東西。他不太相信這話,因為他不認為和他差不多年紀的人會囑咐自己的孫女給他帶幾盒大學牛奶廠的酸奶和幾包樂事薯片。
有一次,她又來看他,忽然問道:“大爺爺,你知道我們的校歌嗎?”
他搖搖頭:“什麼是校歌?”
她快樂地解釋:“校歌,就像國家有國歌,學校就有校歌!你不知道啊?我唱我們校歌給你聽啊,我剛學的,還要上台表演呢。”
她板着臉唱了起來。聽到大概一半的時候,他實在憋不住笑了起來,因為壓根不知道她在唱什麼。女孩自己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笑了起來,就連旁邊的監獄工作人員都拼命憋着笑,因為這一屋子工作人員大多數都是那所大學的學生,共享一首校歌。那一刻,他第一次覺得兩人的確是略微有點血緣關係的親戚。
兩人見面的次數多了,他也終於明白她為什麼會定期來監獄看自己。“大爺爺,你現在住在這裡真是最安全的!你看新聞吧?唉,現在新冠疫情反反覆覆,我們學校經常處於半封校狀態,不讓學生擅自出校園,好多高校都這樣。同學們就想辦法請假啊,結果學院發現,怎麼每周都有學生的家長病危或病重,要麼就是自己生病,必須去大醫院就診!學院就開始嚴查撒謊的學生。只有我的理由所向披靡,‘探監’!我第一次在請假條上寫這個原因給學院領導看,他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沒人好意思反對,估計也是沒膽量,萬一你是什麼揚州黑幫成員呢!關鍵是,我沒有撒謊啊,你就是在坐牢啊,對吧!”他不知所措地點點頭,恍惚間又有些高興,到了人生的終點,自己好歹做了一件有益於親戚、有益於社會的事情。
今天是他出獄的日子。一個多月以前她就說要代表全家人來接他,可是後來據說是因為疫情加重,揚州所有大學管控升級,以至於“探監”和“接親戚出獄”這樣的理由也不好使了。她最後一次來看他的時候,說在獄警那裡給他留了一台手機,還告訴他,如今在揚州、在江蘇,沒有蘇康碼根本寸步難行,公交車都不讓你上。他問蘇康碼是什麼東西。她解釋說:“就是江蘇的健康碼,說明你沒有得病,你是健康的……”她接下來有關如何用支付寶獲取健康碼的話,他幾乎一句也無法聽進腦子,因為對他的生命而言,健康早就不重要了。
有一次,她探監的時候說,幾個星期之後,她要參加學校的演講比賽,其中一道必選題是“安樂死是否應該合法化”。他問什麼是安樂死。她便說:“我乾脆在你這彩排一下吧,看你一個外行人能不能聽懂。說老實話,我一聽這題目就煩,是個大學演講比賽就要人說說安樂死,都說了十多年了,出題的人也別太懶了!其實就是允許想死的人在意識清醒、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前提下,吃諸如安眠藥之類的藥丸,死得不那麼痛苦,死得有自己的選擇,據說在為數不多的幾個歐洲國家是合法的。”他還是不太明白什麼是安樂死,反正聽起來讓人覺得很安樂。以後每次女孩來看他,他就忍不住打聽:“我們允許安樂死了嗎?”女孩翻着白眼說:“想得美,等我做奶奶的時候吧!”他聽了之後感到很惆悵,因為這是他人生最後的嚮往。
他走出監獄,六年了,當他看到揚州一個路牌上寫着“煙花三月路”的時候,他鬆了一口氣,哪怕多了數不清的樓房和公路,揚州市的骨髓裡還像六年前一樣矯情!刹那間,他忽然又覺得,時間在他體內翻湧,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時,有膽怯和憧憬,有爸爸和媽媽,而如今六十歲的他還有什麼呢?新冠和煙花?或者是眼前一輛輛飛馳的運送救援物資的卡車?
他打開堂弟孫女留給他的手機,應該是他堂弟以前用過的。他按照她教的,打開微信,點開她的頭像,給她發了一條語音:“孩子,大爺爺謝謝你,也謝謝你爺爺,你們放心,以後我不在了,不會給你們添麻煩了。”他把手機放進褲子口袋,閉着眼睛衝向一輛飛速開來的卡車。
幾天之後,女孩在微信朋友圈上寫道:“二○二二年五月五日,對於其他人來說也許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然而對我而言,卻是刻骨銘心的一天,因為這一天,我的大爺爺刑滿釋放,也在這一天,他選擇了自殺!如果允許安樂死,也許他能死得更有尊嚴,這再次證明我之前演講時所陳述的觀點!或許不明就裡的人會戴着有色眼鏡瞧不起他,可是我不會!因為我們曾一同經歷過一些快樂的時光,我給他吟唱我們的大學校歌,給他帶去我們大學的自產酸奶,給他講我們的大學故事,我能感覺到,他每一次都單純地快樂!我想對他的在天之靈說,大爺爺,您放心,在每一個煙花三月下揚州的日子裡,我都會無盡地緬懷您。愛您的孫女寫於壬寅年仲夏夜揚子湖校園河畔。”下面有很多老師和同學點讚,並且附上雙手合十的表情包,或者留言“節哀”、“RIP, Rest in Peace”、“願逝者安息”或“不能同意得更多”。
蔣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