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級動物
認識簡雯是在北京四方胡同的Liberal酒吧,
那天我受朋友阿芬的委託,到那裡修理舞台裝
置。阿芬向來信任我,我在音樂學院唸書的時
候,她就經常找我幫忙。
Liberal酒吧是阿芬開的,在北京這個俱樂部、酒吧遍地的城市,Liberal算是別具一格,不僅裝潢仿造原始部落風格,每周更有不同類型的音樂演出,譬如爵士四重奏、經典搖滾、實驗金屬樂……我愛極了這裡的氛圍,讓我覺得自己好像在電影《黑豹》裡的瓦坎達王國,與外面冰冷的石屎森林有了些阻隔。我把它視作我在北京的能量充電所,隔三岔五就往這跑,每次都小酌上一杯,再騎摩托回家。
那天我一推開Liberal的門,阿芬就在吧檯前方的高腳凳上等着我,天花板垂落下來的吊燈,把她的額頭照得很亮。
“妳又剪頭髮了?又說留長髮呢。”我把頭盔摘下來,走到她隔壁。
“長髮太麻煩了,上次我只是說着玩的,長髮哪適合我!”
“也是,妳可是比鋼鐵俠還要硬漢的TomBoy,不然就變成金剛芭比了。”我一邊打趣她,一邊走到酒吧中央的舞台,撥開用來裝飾的假棕櫚葉,先找到了音箱。一、二、三、四……我數着工具箱裡的螺絲釘,眼角的餘光瞥到右邊的餐桌坐着的一位長鬈髮女子。她把細長的香煙撳熄,注視我的眼睛。
“上周這裡開了場致敬披頭四的音樂會。”
“對,我也在,我坐在吧檯那邊。”
“妳是新來的店員嗎?我以前怎麼沒有見過妳。”
“我是這裡的常客,今天朋友讓我來修理舞台設備。”
我放下手上的螺絲刀,注意到她配戴了一雙帶有流蘇的扇形耳墜,看起來像價格不菲的Vintage。
“我也經常來這裡,每周有好幾天我都來喝酒。”
“白天這裡死氣沉沉的,沒個人影,果然人都跑去上班了,大家都是一群被設定好程式的蜜蜂啊。”說完,她自顧自地笑了兩下。
我為這個突然開啟的對話感到詫異,她揶揄上班族的方式更讓我措手不及,我很少與人主動交談,除非是親近的朋友。當初選擇修讀音樂系,就是我認為樂聲比人聲更直接,不需要猜忌。我打算盡快結束對話,因此只回給她一個微笑,隨手將螺絲釘扔進工具箱。
傍晚六點,我修理好舞台設備,跟阿芬道了別,準備回家。推開門後,我見到那位女子靠在酒吧外的石牆,剛才掛在耳旁的吊墜被摘了下來,鼻尖和耳垂都有些泛紅,地面有煙蒂三兩根。
“妳晚點有事嗎?要不要陪我喝一杯?”我這才發現她穿了一條暗紅色的長裙,身披着件長款黑皮衣,臉上有幾粒被粉底遮蓋後若隱若現的雀斑,雙眼皮但眼睛不大,眼角略向上揚。她說不上是標誌的美女,但如果你人群裡見到她,還是會忍不住望她兩眼。
於是我隨她回到了酒吧,喝了不只一杯的酒,還豪爽地抽起了水煙。在接連不斷的煙圈中,我逐漸忘記我與她才認識了幾個小時,也忘記了怎麼離開四方胡同,走到她的住所。
※ ※ ※
酒精使我們的身體發燙,感官在夜色的助興下無限放大、變形、突破維度的限制。恍惚間,她的耳飾,她的睫毛,像不斷吞噬火光的蝴蝶,用羽翼遮蓋着樓道昏暗的燈光,在我眼前旋轉、飛躍。
我趁着醉意,壯膽把手放在她的腰間,兀自往上挪動,到她腋下處停止。某一秒,我以為我的手越過了尼羅河,藉着又一個呼吸,抵達了浪的頂峰。
搖搖晃晃。我們幾乎是碰着撞着,進入她租的四○一室,空氣中瀰漫着一股被暖氣片烤過的橘子味。她不等我說話,朝我臉上吻了一口,留下濕潤飽滿的唇印,又嫻熟地脫下她那長款的外套和皮靴,接着,裟綢製紅裙、文胸、打底褲、內褲依次從她的大腿滑落,彷彿這井然有序的隊列,在我未出現前早已操練數百次。她摟着我的後頸,招我躺到了床上。
如果你要問我後來怎麼樣了?我不得不承認,我打開了潘多拉魔盒,酒醉後的成人世界像吸食大麻那樣,有致命的吸引力,道德似是子虛烏有,我們只貪戀肌膚的交融與快感的交疊。
睡醒以後,我知道了她叫簡雯,重慶人,是個自由藝術家,平時會在網上賣畫。我們算是確定了關係,每個周中和周末都到Liberal酒吧喝到爛醉,雷打不動地喝一款叫“飛行員”的酒(由多種朗姆酒、西柚汁、檸檬汁、加勒比利口酒調製而成),至少讓酒保小傑續上五杯。要是哪天狀態不好,隨時可能抓上一疊紙巾,到門外的牆角使勁兒嘔吐,眼水和鼻水橫流一通後,再回到出租屋睡個半死。
我和簡雯一起度過了整個冬天,我們如膠似漆,我從不擔心她會否出軌,儘管有時她喜怒無常,讓我很是頭痛。
那些日子我沒有聽父母的話,正兒八經地去找份互聯網大廠的工作,或回澳門考政府工,我依然在跑各個酒吧場子、俱樂部、舞廳,幫忙修理設備,偶爾也當DJ打碟。錢賺得不多,但勉強夠用。
簡雯是我的初戀,以前我暗戀過許多女子,但都沒有結果,可能是我太怯懦。簡雯不同,她主動邀請我講話,主動親吻我,主動脫去我的衣服,所以我很想與她走下去,無論我們是發達做富翁,還是像三毛和荷西那樣浪跡天涯。“我不介意死在他鄉的”,我常這樣對她說,她笑我是白日夢想家,讓我清醒一點,少看點純情少女文學。
但有件事我是始料未及的,三月的最後一天,我從五棵松的搖滾電音派對打完碟回來,簡雯一言不發,煙抽得很兇,把客廳都燻得煙霧繚繞。我也嗆到了。我本以為買她畫的客戶又逃單了,可哪能想到,她說要離開北京。
“我姑父去世了,我要離開北京,回去照顧我的姑媽,她患了老年癡呆。”
“妳姑父去世為什麼要妳回去?他沒有小孩嗎?”
“我是姑父姑媽養大的,我父母在我出生沒多久後就外出打工,沒再回來過,也有人說他們販毒,被抓進了牢裡,無期徒刑。成年後我離開了重慶,去過成都、大理、廣州賣畫,最後才來到北京,這幾年基本沒有和姑父姑媽聯繫,但剛才我收到家鄉的電話。我必須要回去了。”
“妳以前從來沒提過。”
“過去的事情沒什麼好提的。”
那晚我們陷進了有史以來最長的沉默,要是在這件事發生以前,我必定願意隨她離開北京,到重慶發展。可是,我覺得簡雯變得很陌生,不禁讓我懷疑起過去與她相處的日子的真實性。我遲鈍地悟得,為何有時她說愛我,我聽到的,卻是來自遙遠的對岸的聲音。我從未清晰了解過她過往二十八年的生命,問起,她只是含糊帶過,我也沒留意。與她同床共枕了許多個日夜,實則我們自始至終隔了一條河的距離。簡雯和我,並沒有真的擁抱、親吻、交媾、相愛。
我的大腦開始無限循環竇唯唱的《高級動物》,噢——“幻想、疑惑、簡單、善變,忍讓、氣憤、複雜、討厭。哦,我的天,高級動物、地獄、天堂,皆在人間……偉大、渺小、中庸、可憐,幸福在哪裡?幸福在哪裡?”
次日清早,我送她到首都機場去,我和她坐在的士車廂後座,飛速滑過的車輛,把折射後的光斑抖落在我們臉上,試圖緩解僵硬的氣氛。北二環到東四環之間的道路依然擁堵,想到好多次,我們也是打車到京城的各個角落去,堵車時就戴上耳機聽歌。她戴左耳,我戴右耳。
下車了,我打開車尾箱,幫她把行李拿出來。車燈一閃一閃,像連接虛弱的老人的心電圖。
“我剛在聽竇唯的歌,《高級動物》。”
“我不太欣賞得來,竇唯的歌聽起來讓人壓抑。”
“那妳適合聽《小蘋果》。”
“好了,我要拿行李進去了。”
“妳這次走了,還會回來嗎?”
“妳要到重慶找我嗎?”
我望着簡雯的眼睛,如初次在Liberal酒吧望她一般,盡可能地平靜和坦承,不隱藏任何秘密。可事實是,我始終不知如何開口,牙齒與嘴唇都似凝固的水泥,阻攔話語的誕生。誰都知道的,一旦某人從你的生活退場,以後的“得閒飲茶”只是遙遙無期的約定,一場禮貌性的、抱持樂觀幻想的寒暄。
她走後的兩三個月,我們還有通話,互發微信,但已回不到當時的親密。我惱她的突然離去,惱她不捨向我展示她的全部。簡雯呢,她也許覺得我不夠愛她,沒有為她奮不顧身的勇氣。慢慢地,我們交流的間隔越來越長,淡去了聯絡。
※ ※ ※
大概兩年九個月以後,阿芬約我喝酒,我又到了Liberal酒吧。與簡雯失去聯絡後,我決心更換自己的生活方式,順從父母之意進互聯網大廠工作,近期也和隔壁部門的同事對上眼,對方是本地人,按部就班地在北京長大,單純樸素。
Liberal酒吧翻新了一遍,比過去多了不少印第安元素的裝飾,脫色的吧檯也修補好了,入口處還安上了亮眼的霓虹燈牌,拉風極了。
阿芬跟我敘舊,又給我分享她不知哪裡聽回來的樂隊八卦,譬如哪個鼓手喝酒後發酒瘋,裝狼叫,考在場的客人IQ題——寫什麼字需要很長的時間?答案是“朋”,因為要寫兩個月。然後自爆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我正要感嘆玩音樂、藝術的圈子多有同性戀的時候,阿芬突然提到了簡雯。她說簡雯兩個月前還回過北京,到Liberal喝酒。
“她剪了個齊肩短髮,人和以前完全不同了,看起來有氣色了許多。我問她當時為什麼不來了,她說她離開了北京,異地的男友回國向她求婚了。我就說啊,妳還沒認識她以前,她就經常一個人來喝酒,還心事重重的樣子,看着手機出神!簡雯還給我看了他們的結婚照,兩人很登對……”
據說,那天她與我道別後,到重慶見了未婚夫,之後移居上海。簡雯的父母確實在她幼年時就離開了,但並非販毒,而是因一場車禍離世。簡雯成年後,支撐她過日子的經費,都源自當初事故的巨額賠償金,她不需愁生活。
她的男友與她相戀不久後就被外派到贊比亞工作,簡雯不甘寂寞,又懼怕孤獨,開始流連於酒吧與在酒吧結識的人之中。
與阿芬暫別已經是清晨七點半了,通宵了一晚,我的身體極度疲憊,胃被酒精灼得有些赤痛。
回到家附近後,我到熟悉的包子店喝了一碗粥,發了很久的呆,嘗試在腦海描繪與簡雯同居的日子。可任憑我怎麼想,只見到一團逐漸遠去的光暈。
“人類真是很難看透的動物。 ”我終於把粥喝完,結了帳。
五月底的北京,已經是盛夏,天空很早就亮起了,太陽晃得我的淚水直流。簡雯,她好像枚從天而降的硬幣,打破了我原本對人及愛情的想像。她站在我面前的時候,我只見到她的一面,至於背面又是什麼,誰都無法輕易看見。
司徒子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