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拉尼克《搏擊俱樂部》反叛嗎？

    作為“反叛／爽文學”的代表，帕拉尼克《搏擊俱樂部》的爆炸性，在我看來，最有意味的只是小說裡這些被用作炸藥的肥皂，而不是那些反社會人格的人。這些肥皂甚至可以取代整部小說或其改編電影，因為它們像是一個飽含反諷裝置藝術品：

    叛逆者泰勒告訴犬儒者傑克他所銷售的高級手工肥皂的第一重秘密：它是用人體脂肪做成的，而且不是一般的人體脂肪，是整容醫院丟棄的抽脂手術廢料——泰勒把這些富人為了追求美容從體內抽出來的脂肪做成昂貴的肥皂，又賣給奢侈品店再賣回給那些富人，這是消費社會自噬其身的完美隱喻。

    但還有第二重秘密，泰勒製造了大量這樣的肥皂，因為肥皂加上恰當的化學物質就能成為威力強大的炸彈。這些炸彈一樣會“回饋”給這個消費社會，泰勒領導搏擊俱樂部的成員發起的混沌行動，就是要把信用卡公司、銀行等這些消費社會賴以運轉的關鍵機構炸成脂肪渣渣。

    第一重秘密讓傑克心生欽佩，與泰勒結為共謀；第二重秘密卻讓傑克反省，消費社會真的能夠這樣瓦解嗎？瓦解的過程中同樣也會犧牲掉不只是個體的人、朋友甚至自我，那麼革命不就重複了消費社會所建立的集體主義無意識了嗎？

    這就是小說最有現實意義的主題，簡而言之就是：無政府主義者到底能炸掉什麼？

    也許，在無論帕拉尼克的原著小說還是改編電影裡，都不會有真正的無政府主義者。他們只是在消費你的腎上腺素的同時，試圖挖掘一些關於人類覺醒的新秘密。

    “在我想像中的未來裡，你在洛克菲勒廢墟構成的峽谷中獵麋；你沿着Sears大廈外面的爬藤向上攀岩；你向下望，在地面舂米的人非常非常渺小；還有人在廢棄的高速路上曬着鹿肉條。”泰勒對傑克說的這一番話，某種程度堪比《銀翼殺手》裡複製人洛伊那著名的告白：“我曾見識過你們難以置信的事物……戰艦群在獵戶座的上沿熊熊燃燒。我目睹了C射線在湯豪捨之門外的黑暗中綻放閃耀。這些時刻……終將全流逝在時間的洪流裡，就像在雨中的淚水。”

    這兩者，都是超出人類、尤其是傑克這種社畜（或現在流行說的：人礦）麻木狹窄的經驗的。傑克因為失眠，開始焦慮人生，試圖通過共情者的淚水獲取安慰，但治標不治本。他漸漸地分裂出另一人格泰勒——隨着他的第一次爆炸，他炸掉了他的故我，炸出了一個更彪悍、放縱、說做就做的新我。

    於是舊經驗跟隨新的超驗，體會了何謂暢快的感官新世界，走向不歸路。這些人和傑克嘗試成為的，都是“新人”，也即是尼采所謂的“超人”——一方面他們會獲得前所未有的新世界體驗，但另一方面他們要為了達到目標不擇手段。遠的如德國納粹蓋世太保、近的如日本赤軍——其實噩夢般的《搏擊俱樂部》距離這一歷史只有一步之遙。

    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