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星
坐在課室最後面那個角落裡的黑衣人叫啟明。
第一次上英文課,廣州來的陳老師點名時笑說,你坐的正是啟明星的位置啊!
坐在啟明前面的那個小個子男生說,老師你這麼一說,這個角落立即亮了起來!
課堂裡一陣笑聲。
第二次上英文課,老師說,請大家報一個英文名。
問到啟明時,他還沒開口,坐他前面的那個男生搶先說:Venus。
啟明說:No!那是女孩名。
前面男生說:那你又叫啟明⁈
啟明說,啟明在中文裡是男人的名字。
陳老師問男生,你的英文名呢?
周圍的女學員異口同聲說:他叫Footnote!
老師沒有聽明白,一位女學員說,中文叫註腳,註册的註,手腳的腳。
陳老師笑了,怎麼會叫這個名字,幾個女生笑成一團,說老師你很快就會明白,然後有一個女生說了,那天中文老師上堂說文章的註腳,大家就想起他很愛插話,很像註腳呢!
全班只有一個人說他沒有英文名,他就是職訓中心裡年紀最大的學員,六十歲的畫家。
大家說我們幫你起一個,畫家說他不起英文名,大家說這是英文課,所以大家都起一個英文名,以後用英文對話會和諧一些,但畫家怎麼說都不肯用英文名。
畫家人緣極好,年輕女學員都喜歡他,看畫家的外表,你不難猜出他年輕時的模樣,小個子,女學員們說他像松山上的松鼠,動作快說話也快。不管是動作語氣還是語速都不像是一個六十歲的人。
中午吃飯時,女孩們會叫上他,就像叫上一個在班裡最像小弟弟的那麼一個傢伙,而最像鄰家小弟的Footnote卻被大家嫌棄,只要他想跟上,女孩們就直接對他說,你到啟明那裡去吧。
那天不論女孩們怎麼勸,畫家都不為所動。
後來,Footnote 沉不住氣,說,你到底是為什麼?哦,我知道,你是一個愛國者,愛到不能有英文名是吧?真是花崗岩腦袋!
罕有出聲的啟明,平時一出聲就無聲驚雷。但這一次他好像第一次發脾氣,雖然也是那麼冷,只是一開始就炸了。
啟明從未有過的那樣帶着憤怒的語氣說:他不知道這和愛國有什麼關係,他一定是因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這句古語,所以不肯用其他名字,這和愛國有關係嗎?肯定有。但他的愛國肯定和你說的愛國不一樣!
Footnote沒見過啟明這麼義正詞嚴,一下子啞了口。
一個女學員對他說,註腳,你就住口吧!
惹得大家大笑。
事實上那天啟明那樣為畫家解構,在這之前和之後都是沒有的事。啟明好像一直都對畫家很看不慣。為什麼,沒有人知道,畫家雖然活潑生鬼,但是一直是一個很隨和的長輩。
陳老師在一旁聽着,始終沒有說話,等大家都安靜下來,陳老師才說,我在英國法國、在廣州,都教過成人教育,在國外,那些外國學員會要求我幫他們起一個中文名。有一次,我給一個長得很結實的年輕人起名叫鐵蛋。他問我,這是什麼意思,我說,英文就是“iron egg”,大家都笑了,我說,這是我的鄉下的老祖母給我起的小名,寓意健壯結實,刀槍不入。我把他送給你,這是一個很吉祥的名字。他很高興。外國人沒有“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這一說法,這個說法的來源是元代的一齣戲劇。
老師想說什麼,還沒說出來,角落裡的啟明接話說,元劇《盆兒鬼》。
老師很欣賞地看着啟明點點頭說,啟明你什麼都讀過,都記得。
啟明說,我學歷高。
老師有些驚訝,說,哦,你多高程度?
啟明說,大學。
老師更驚訝:什麼大學?
Footnote又再搶先說,社會大學。
邊上那些女孩恨不能喝住他,她們就想聽啟明怎麼答。
陳老師笑了,默默地點頭。
陳老師說他是東北人,是軍人子弟,這兩點都不像,沒有東北人的健壯的外表和外放性格,也沒有軍人的立竿見影。他高高瘦瘦的頎長身材,溫文爾雅、謙恭和暖的態度,讓人從心裡另眼看待,很多年後,這些學員們說有一天懂了,老師那是最好的心理陪伴,陪伴、尊重而不是訓導或強詞奪理。
畫家後來交的作業上寫的名字是,他的中文名字的漢語拼音。
後來陳老師當了他們的班主任。
再後來,有一天,他們去了黑沙公園燒烤。全班都去了。
那是臨畢業時。那年澳門賭權開放,很多學員離開職訓中心,提前到賭場工作去了。
Footnote說,剛進賭場,啟明就坐直升飛機,比別人職位高三級,面試時,那個高管很欣賞他。
那天,陳老師的一位同樣來自內地的同事也來了,有兩次陳老師有事沒來上課,是他代的課。
他和陳老師一樣,都去過法國和英國當訪問學者,陳老師喜歡在英文課中間,教大家一兩句法語,每次說完,就要說一句,法語是不是很好聽?聽他這麼說,法語是不是好聽都變好聽了。
陳老師的同事則喜歡給大家講他翻譯的英文詩,反覆地講用的是什麼詞有什麼巧妙。
陳老師的同事那天在黑沙公園又詩興大發,在他高聲朗讀自己的得意之作時,太陽不知不覺地開始收歛光芒。
陳老師從背包裡拿出一個筆記本,由那裡拿出一張白紙來,大家看到紙上畫着陳老師,畫得不算太高明,但畫出了一個漫畫版的招牌謙和笑容和君子風度,可愛之極。
大家問老師,全中心都知道老師你收到一張漂亮的漫畫,到底是誰畫的!老師說,啟明畫的,這是影印件,原件我用相框收好了。
在黃昏的黑幕開始降臨,大家互相看到的樣子開始模糊時,啟明坐在畫家的對面,四周那麼靜,只有海浪和不遠處朗誦詩的聲音,啟明說:畫家,我父親也喜歡畫畫,你很像我的父親。
更奇怪的是,畫家說,我知道。
然後他們都沒再說話。
他們的聲音都很低很低,但旁邊的幾個人聽到都被震到了,因為那內容和語氣,還有那時間和氛圍。
有一個女孩記得自己告訴過畫家,那次大家輪流去黑板寫答案,畫家一心想把字寫好,板書字最難寫得好,畫家站在那裡踱來踱去,好半天雙腿拉開站樁一樣才下筆,一個字寫完覺得不好看,又擦掉重來,急得坐在下面的女孩們大叫:畫家!全世界都知道你字漂亮!隨便寫啦,等你下課呢!啟明在那裡冷冷說,阿Q畫蛋要畫得圓才行啊!諸如此類的事,啟明的尖酸從來都對準畫家。而那麼喜歡說話的畫家從來都沒說什麼。
太陽收盡光輝,紅色的霞光映照天空,圓圓的紅日以那樣無與倫比的美,告別着白天。
啟明站起身,提起一個小桶,向公園的另一側走去,他是去洗手間那裡取水。當他消失在那排柏樹後面的時候,他唱起了歌。
太陽啊,
你總是那麼刺眼,
總不給我一點好眼色,
為什麼離別時才這樣讓我愛你!
詩朗誦停了下來,陳老師說,啟明唱的?真好聽。這是什麼歌?
Footnote說:啟明星。
好像沒聽過呢?誰作的,原唱是誰?
Footnote說,啟明。
啟明還在唱。
啟明星啊,黃昏星,
你離月亮這麼近,
你離太陽那麼遠。
為什麼你總和光明一面之緣,
為什麼你總在光明的邊緣,
為什麼你總給烏雲鑲銀邊,
啊……
聲音沙啞了,不見了。
Footnote說,又唱不下去了。他站起身,朝啟明的方向跑去。
老師問,你們都聽他唱過?
女孩們說,我們去過幾次卡拉OK。他的女朋友也來過,很漂亮。他的父親去世不久。
黑暗中,啟明和Footnote向這邊走來,走來。
貞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