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香
午後,一堆烏雲從遠山不動聲色地湧來。很快,天色暗了。母親忙不迭跑到庭院,高聲喊道:“落雨了!快收衫!”我連忙從二樓跑下來,拖鞋也顧不得穿。父親端坐在沙發上,輕描淡寫地吐出兩個字:“慢點——”我沒應他,光腳衝出大門。
那雨來得正急,密密地斜織起來。母親一手挽着衣服,一手麻利地扯,彷彿在摘菜葉。我見還有兩件衣服,也伸手去扯。不料心越急,手越笨,硬生生地把竹竿拉倒。母親喊道:“別理了,趕緊回!”她迅疾撿起地上那兩件衣服,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屋簷下。我也只好回去,站在門口看那大雨。雨中的禾苗就如青綠色的火焰,向山的那頭暗燃過去。山腳下還有個瘦小的身影在施肥,帶着斗笠,像一個會走動的稻草人。旁邊還有個孩子,撐着傘,站在田埂上。
這時,腳下傳來一陣咯咯聲,原來是三隻已然淋得濕漉漉的公雞走過來躲雨。庭院的外圍是一片空地,種了一棵樟樹,還有兩株山茶花。底下毛茸茸的綠草,是母親種的艾草,看着很不起眼,卻很容易落地生根。清早,她已經摘了好幾把到廚房去,很快端出一盆艾草蛋湯,那味道可真鮮美!我見那雨小了,撐着傘走過去,忍不住蹲下,掐了一片艾草葉,放到鼻尖,一股清香隨即瀰漫開來。
烏雲已經挪到山的另一頭。我收起傘,將倒在地上的竹竿架起來。公雞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又咯咯地走了。雨後,空氣沁人心脾,我想出去走走,不想見到父親終日端坐在沙發上,生怕又忍不住跟他吵架。這些年,也許是由於高血壓,他的脾氣變暴了,動不動就罵人。我實在看不過眼,有一回還跟他吵。吵完之後,我二話沒說就撿起衣服回縣城,反正眼不見心不煩。這回只因孩子要回鄉下玩,我才回來,儘管心裡不情不願。
我信步走到田間大路,但見馬達聲響,越來越近。回過頭看,原來是烏伯開着一輛藍色三輪車來了。他身上罩着一件深藍色的襯衫,兩條褲腳往上捲,一高一低。一雙褐色鏤空膠鞋沾滿泥土,腳上還沾有泥沙。
我說:“阿伯,剛剛下田去了?”
烏伯雙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我,紅色的鼻子隆起,人家私下都喊他“紅鼻”。他裂開嘴笑道:“老了,不中用了!”接着,他就從胸口衣袋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向我遞過來。
我擺了擺手,說道:“哪裡?您老身體還很硬朗。今年種多少田啊?”
三輪車後面坐着他的孫女,皮膚黑黑的,埋頭坐在那裡,腳下放着一頂斗笠,還有一大扎綠色的艾草。我這才確認,原來下雨那會,在田地裡施肥的,就是他爺孫倆。
“才種三畝地,比以前少多了——”他左手握着車把手,右手翹起三根手指,搖了搖頭,歎道:“沒法子,還是得下田,不然家裡怎麼辦?”
我這才想起母親之前說過,烏伯家的大兒子在年前給人送菜,不幸遇到車禍。小夥子開着一輛三輪車,趕着去給餐廳送菜,許是在十字路口拐彎太快了,不料卻被迎面奔來的麵包車撞飛了,如今撇下媳婦和女兒在家。這女孩就在我的眼前,她背着我,一直默不吭聲。
“你爸身體還好,不用太擔心!我就不行了,自從上次中過風,這腰椎間盤疼得沒法說!你給上次我買的‘救命仙丹’挺管用的。晚點,等我賣了豬,再把錢給你墊上吧。”
“阿伯,您也知道,我爸那富貴病是閒坐出來的,整天淨想些不愉快的事,又不出門走走,哪好得了?”說到父親,我就忍不住吐了口怨氣。
烏伯沒有多說什麼,笑了笑道:“他老人家心裡也苦的,有空多陪他聊聊。天晚了,不說了。難得回來,有空到我那喫茶。”
我說:“好的。”但見他踩了一下油門,那輛三輪車猛地吐出口黑煙,又噠噠地往前衝了。他的孫女抬起頭來,可我還是沒來得及看清她的模樣。
次日,母親一早起來,說要磨米。我把那一大袋糯米放到小推車,徑直拉走。父親依然是端坐在沙發上,慢悠悠地抽着煙。兒子又出去外頭撒野了,我去門口叫他同去磨米。他在城鎮唸書,還沒見過磨米,覺得新鮮,於是屁顛屁顛地跟我走了。
到烏伯家要走一段斜坡,旁邊都是高高低低的樓房,可大多數已人去樓空。很多人都出去掙錢,這村子只剩下老人、孩子,故顯得格外地清靜。這會,陽光斜照下來,田野上那頭老黃牛正在慢悠悠地啃草。
到了烏伯家,一條躺在地上的黑狗猛地站起來,齜牙咧嘴地對我左看右看。一個女孩從門口走出來,吼了一聲:“大黑,滾一邊去。”這才見到那是烏伯的孫女。她留着一頭齊耳短髮,臉曬得黑乎乎,身上穿了件舊短袖T恤,早已洗得發白。她看見我,扭頭往房間裡去了。她的媽媽蹲在庭院裡曬艾草,抬起頭來,朝我點了一下頭,又低頭忙活了。庭院裡,曬乾的艾草一排鋪過去,淺藍色的,散發出清香味。至於新採的艾草還是青綠色的,水分尚未瀝乾。
“來了,進來喫茶。”烏伯招呼我進門,“隨便坐,隨便坐。”
我坐在沙發上,一杯熱茶擺在眼前。烏伯低下頭,在茶几下摸索了好一會,掏出一個大鐵罐,從中倒出一盤花生。兒子坐在身邊,對吃花生不感興趣,出門去看貓狗了。
烏伯家有兩層樓高,都是年輕時出外打工掙的錢蓋起來的。後來,大兒子出去打工後,他就回家種田,帶帶孫子。二兒子原來也出去打工,這次也回老家,帶了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回來。那男孩跟在烏伯身邊,怯生生地望着我。
“幾年不見,孫子都這麼大了。”我看着那小男孩說到。
“這小子好膽小,一天到晚總黏着我。”烏伯搖了搖頭,抽了口煙。
“烏伯,孩子吸不得二手煙,還是少抽點好。”
“知道,知道。沒辦法,煙癮大!”他猛得抽了兩口,用兩根手指把煙掐滅在煙灰缸。
烏伯的二兒子過來,跟我打了聲招呼,然後想帶男孩出去。那男孩不情不願,不一會就哭了起來。烏伯猶豫了一下,對我說:“這小子又想着騎摩托車兜風了。你等我一下,很快回來。”
他側身拿了一串鑰匙出來,在孫子面前晃了晃,說:“走山路了,不准再哭!”聽到這句話,小男孩破涕為笑。
我說:“沒事,先帶孩子逛逛,回來再說吧。”
之後,我將糯米解下來,扛到了二樓。這才發現上面是小山坡,別有洞天。左邊圍了個養雞場,那些雞被放開了,到處啄食。而右邊蓋了平房,走進去看,裡邊養了十來頭豬。兒子正在那兒左看右看,女孩也在一邊,偶爾跟他低語幾句。我沒敢去打擾他們,獨自到竹林邊閒步。
不久,烏伯回來了。他單手就將米袋子拎起來,想不到他個頭小,力氣大。我忙搶過來,跟着他走到平房邊上那間土房。他從腰間掏出鑰匙開門,但見裡邊有一台碾米機。他叼着根煙,走進裡頭搗騰起來。很快,碾米機隆隆作響,屋子烏煙瘴氣,白花花的米很快就從漏斗流出來。我忙過去幫忙撐開袋子,免得糯米撒在地上。
完事之後,我說:“烏伯,米碾好了,我先拉回家吧。我媽說要做艾草粿了,到時給你帶上一些。”
“好啊!你媽做的艾草粿可好吃了,上次我一口氣吃了七、八個,晚飯都不用吃,哈哈……”烏伯爽朗地笑了。
“小陽,走了——”我招呼兒子,準備推着車子走下坡去。
兒子掉頭過來,回頭又不放心地對那女孩說:“你要記得給我哦。”
那女孩點了點頭,嘴角略有一點笑影。她沒過來,只是站在平房門口,目送我們下樓梯去。
午後,母親把艾草粿做好了,擺在三個大篩子裡。她拿了一個碗,裝了兩個艾草粿,然後放到桌子上。父親拿起筷子,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吃了。趁艾草粿還熱乎,母親又裝了一大袋,說是要送給烏伯。我本來想自己送過去,但她拒絕了,說還要送給一些鄰居。
無奈,我只好坐在沙發上,隔着父親坐開,刷起手機。兒子坐在一旁看電視。父親正在低頭吃着艾草粿。我能聽到筷子碰着瓷碗的細碎聲音。空氣像是凝住了,時間彷彿也被黏住了,走得很慢很慢。
“不吃一個?這艾草粿耐嚼……”父親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
“嗯。”我端起碗,夾了一個往嘴裡送,艾草香在唇齒間蕩漾開來。
“烏伯人好,就是命苦。年輕時,小女兒得了白血病走了。現在大兒子也出事了,剩下媳婦帶着孩子,不容易啊。”
“這是意外,沒有辦法。”艾草粿嚼着有點苦,但餡裡邊的花生糖流出甜味,將其沖淡。
“二兒子也不爭氣,在外面打工,好不容易討了個老婆回來。人家見到家裡窮,不到一年,就撇下孩子跑了。”
“啊!有這等事?”我驚愕了,怪不得今天見到那小男孩可憐兮兮的樣子。太久沒回老家,很多事都不太清楚。今天父親一席話才挑明了。
傍晚,大門咯吱聲響,母親走進來了,一進門就說道:“烏伯送了一袋艾草過來,說是給孩子的。孩子萬一着涼,拿艾草來煲水,洗一兩次就好了。”
我起身看,但見一麻袋都是艾草,一束束紮得齊齊整整。艾草香輕悠悠地飄上來,我的鼻子一酸,眨了一下眼睛,若無其事地說:“先放門口,後天回縣城,我再帶走吧。”
“還有這個,小陽,這是烏伯孫女送的玩具。”母親從手袋掏出一個雞蛋殼,原來是個不倒翁,像個光頭的老爺爺,笑瞇瞇的。
兒子高興地跑過去,搶到手上,“這不倒翁好特別啊!好玩!”
我對兒子說:“別光想着好玩,下次你也要給別人送一份禮物才行。”
母親拐進廚房做晚飯了。父親吃完了艾草粿,站起來,挪着身子到庭院去。之前,我勸他要多出門走動。他現在也多少願意動一動。看他舉步維艱的樣子,我的心又莫名地軟了下來。
晚上,我臥在床上,聽到田野裡蟲鳴的聲音。烏伯的笑容又浮現在我的眼前,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總是有一股穿透命運的力量。
我又想到他的孫子、孫女,他們在這小山村落地生根,但願長大後能走出這苦日子……
窗台下的艾草香有飄上來,我聞到了苦澀,更聞到了清香。我想,艾草此刻正在黑夜裡努力地扎根,好長出新的葉芽來。
陳奇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