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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如何下課?
光藝與“九九九”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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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1月5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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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如何下課?

李 懿


《老師還未下課》


《老師還未下課》劇照(圖片來源:風盒子社區藝術發展協會)


《老師還未下課》在紐曼樞機藝文館內演出 (圖片來源:風盒子社區藝術發展協會)


《老師還 未下課》由 何志峰創作

    老師如何下課?

    由何志峰創作、梁倩婷主演的獨角戲《老師還未下課》講述了一個並不複雜的故事。身為教師的年輕主人公,在課堂上訓斥了一位偷玩避孕套的女學生。該學生的母親於是殺到學校大鬧一通,同事和校長為此也對主人公頗有微詞。老師教書育人的一腔熱血由此冷卻。而女學生的結局也在最後被一紙書信做了個大概的交代:意外懷孕,過早地結束了學生時代;在家備產,嫁給了莊荷男友。主人公讀完書信,沉思片刻,而後黯然退場。整齣戲就此結束。

    我是在紐曼樞機藝文館觀看的表演。這裡從前是屬於華僑商人許祥的花園大宅,出售給澳門教區後,成為了粵華中學的課室與教職員室,並被命名為“金源樓”,為的是紀念一位因疾病而英年早逝的優秀學生。“金源樓”在二〇二〇年成為了澳門教區演藝文協會的會址,其底樓左側的一處房間,就是《老師還未下課》的演出場地。

    何志峰主導的戲劇似乎時常是遠離正式劇場的。去年由演員Nada(塵雅正)主演的《江道蓮與弱勢女性》發生在街頭上和公園內,今年的《老師還未下課》則上演於舊日的教學樓裡。就故事題材而言,這一選址是再合適不過了。這幢兼有嶺南風格與宗教色彩的古樸洋樓,很適合召喚觀眾前去觀看一齣叫人神魂顛倒的獨角戲:去年十一月末,正是乍寒還暖的夜晚,於走馬騎樓迴廊等候演出開場時,我着實察覺到了現實與戲劇之間的錯位感——在老師曾經行走過的地方,上演老師的戲劇。如此,彷彿是時光倒流,又似是否決了時間本身。因為過去曾存在過的人與物,現在依舊存在於眾人眼前。破滅的夢重又上演,再度招致它不可避免的幻滅結局。

    演出房間面積不大。觀眾肩並肩坐在折疊椅上,不過二十人左右,就已顯得逼仄。昏黃的光從燈泡中溢出,照亮一面白牆,和一排擺在深色地板上的作業簿。作業簿在白牆前圍成了個半圓形,圓圈裡面便是舞台了。

    我還想要仔細描述一下這間房間。

    觀眾所背朝的那堵牆,其正中央嵌了一個木質壁爐。它的上半部分鑲了一面說不清能起甚麼作用的鏡子——高高在上,照不見尋常人的臉。應當點燃爐火的地方是實心的。壁爐顯然是個裝飾,我也想像不出汗流浹背的老師與學生們劈木柴、堆木炭的模樣。壁爐上方掛了一枚十字架,需要仰起頭才能看到。視線再往上,就能瞧見天花板邊緣的石膏雕飾,以及木雕的傳統中式門楣。

    百葉窗緊閉,只有行車車輪滑過馬路的聲音,如同海浪般流淌進我們的耳朵裡。靜謐,或是說,一種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感,在此處懸浮着。同樣的靜謐能在午夜時分的博物館內被尋得,因為唯有在閉館後空無一人的展廳裡,參觀者才能聽見文物與藝術品沉重的呼吸聲。這場景多少有點像懸疑小說或電影的開頭:一群相互不認識的人,陰錯陽差地聚集在一起,焦躁不安地在古宅客廳內呆坐着,等待主人的到來。

    現場沒有音效,沒有變化莫測的燈光設計。供演員使用的道具只有一把教鞭、一張長木凳、一個單肩包,和地上的一些作業簿。正如中學課本裡的文言文《口技》:“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故事中的“老師”推門入場時,觀眾皆為之一振。座椅以半弧形的方式包裹着“舞台”,於是演員也被來自四面八方的熾熱視線包裹着,好似繭縛着蠶一般。觀眾對演員產生了極具侵略性的親密感。我們不僅是在觀看一場表演:我們更是在窺探這一角色、這個人的隱私。但演員臉上沒有怯意,而是徑直邁入戲中,揮舞起教鞭,抑揚頓挫地對着看不見的學生們說起了話。

    我離開中學已有十年之久,那一刻恍惚間卻又像是重回了中學課堂,桌面上擺滿了課本、桌洞裡塞滿了考卷。

    與表演道具之克制所相對應的,便是表演內容使人應接不暇的豐盛。梁倩婷不單只是出演了主角。為了讓故事能夠進行下去,她還飾演了主角的母親、主角的未婚夫、主角的同事、社工、女學生、女學生的母親,以及中學校長。作為觀眾注意力絕對的中心(你甚至可以說她是被放在了顯微鏡下進行觀察),她不僅要沉浸在主角逐步走向痛苦與沉寂的情感之中,同時還要無數次從此情感抽身、富有說服力地變成另一個人。這簡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她卻完成了。

    故事內容之書寫靠的是台下的劇本,故事內容之表現靠得是台上的演員。在內容之表現上,《老師還未下課》可謂極具野心。它在舞台上能夠得到成功,這一點大部分必須要歸功於演員梁倩婷。

    《老師還未下課》是一齣由靜走向動、最終又回歸於靜的獨角戲。主人公本是一個下定決心投身教育事業、幫助學生成長的年輕老師,但因為要準備婚禮、其人生角色即將發生轉變,而變得有些自顧不暇,此時不巧遇上反叛的學生Maria——主人公想要伸出援手,卻也無從下手。在其中對她造成阻礙的,不僅是女學生母親惡劣的態度,更是學校同事的不理解,以及學校校長的不支持。在《老師還未下課》小說原著裡,作者何志峰以主角之口指出:“他們只需要數字︰得獎的數字,帶活動的數字,閱讀了幾本書的數字。”至於在學校以外,學生經歷了甚麼、遇見了甚麼,便與學校、與老師毫無瓜葛。

    這一點和主人公(或是說,每一個懷着理想投身教育事業的人)自然是相悖的。然而生活的壓力不允許主人公有別的動作——她要供樓,要養活小家庭,要善待在賭場裡工作打拼結果搞壞了身體的未婚夫……她既是一個僵化的教育體制的受害者,同時也是這個迂腐體制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即一顆兢兢業業的“螺絲釘”。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她崩潰了——這也是大多數悲劇角色都會經歷的階段:他們終於發現自己與所處環境的規則制度並不相容。比如電影中常見的貪腐系統裡的清白警察,比如包辦婚姻陰影下愛上窮小子的富家千金等等。在這個故事裡,一個想要幫助、保護學生的老師,供職於一間不願意節外生枝的學校、生活於一個不願意節外生枝的家庭,此中矛盾就是她不幸的來源。

    這樣的主人公,她要麼被現實放逐,成為癲狂的精神病患者,要麼向現實低頭、隨波逐流。《老師還未下課》裡的老師則是先走了前面這條路,再走了後面那條路。在被學生母親訓斥的過程中,演員逐漸扭曲起身體,跳起了狂妄猙獰的舞蹈。她被燈泡放大成巨人的影子被投在了白牆上,一圈觀眾安靜地看着她在圈子中央“發癲”。我不得不承認,當時的畫面確實讓我感到了些許難堪和不適——或許此類反應正是主創人員希望能在觀眾身上激發出來的東西。

    被教訓完後,主人公心灰意冷地放了工。於回家途中時常會經過的公園裡,她坐在長椅上,收到了未婚夫的短訊。對方告訴她,說自己打算辭職,去朋友的劇團裡做事,靠存款仍能還一段時間的房貸,但以後還貸款就得靠她的工資收入了。於是故事本可以有的另一條路——即辭職——被牢牢堵死:她必須繼續兢兢業業地做一顆“螺絲釘”,必須靠着所謂的“精神勝利法”,將精神從肉身中分離出去,不在眼下現實中的這一刻存活。唯有低下頭顱才能得到皆大歡喜的結局。由此,故事重歸於靜。

    《老師還未下課》同時探討了另一個主題,即教師職責的邊界之所在。關於此主題的議論已經被作品名給出:“老師還未下課”——何時才算下課?就老師而言,放學便等同於下班,理應得到解放。可就學生而言,學校以外的老師仍是老師,仍是一個被學生仰望亦被學生嘲笑的對象。另一方面,傳授知識是一回事,在人生道路上給學生作出引導又是另一回事。“老師”失去了普通職業的中立性質,漸漸成了一個類似於神職人員的終身制身份,甚至還有一點苦修的意味。教師職責邊界的模糊和教育系統的僵化,就《老師還未下課》主人公的命運而言,兩者大概總是相連的。

    最後,我還想再聊一聊這齣戲裡的“母親”形象。

    去年的《江道蓮》和今年的《老師還未下課》,它們的共同關注點都是“女性”。《江道蓮》分別陳述了幾個不同身份和種族的女性主人公的故事,而《老師還未下課》既講述了女性主人公的困苦,也提及了兩種極為相似的母女關係,分別是“老師”和她的母親,學生和學生的媽媽,以及隱藏在字裡行間的第三種沒有成形的母女關係,即“女老師”和“女學生”。

    老師與她的母親、學生和學生的媽媽,兩對母女都呈現出了相互對立的狀態。主人公的母親嫌棄未來女婿沒出息,又天天想着教女兒做飯、將她改造成一個賢妻良母,搞得主人公苦不堪言;學生的母親對女兒混亂的生活現狀漠不關心,又在女兒意外懷孕後勒令她退學、準備結婚生子,就此敲定了她的命運。

    語文課本所選的現代詩《紙船——寄母親》貫穿了整一齣戲。開頭是主人公深情款款在課堂上朗誦起這首詩,中間是主人公面無表情地快速背誦完這首詩,結尾是主人公在學生給她的信上讀到了這首詩。學校放棄了退學的學生,也放棄了想要拯救學生的老師。那我們又能從何處尋得救贖呢?從母親對孩子的愛裡。學生無法從自己的媽媽身上獲得母愛,於是便向老師祈求這種愛。《紙船——寄母親》的多次重複出現不是巧合,冰心所寫的這首女兒向母親傾訴思念的詩,正是人對母愛之渴望的體現:“母親,倘若你夢中看見一隻很小的白船兒/不要驚訝它無端入夢/這是你至愛的女兒含着淚疊的/萬水千山,求它載着她的愛和悲哀歸去!”

    但學生從老師身上亦不能求得母愛。因為老師終究不應該是甘願犧牲自我的聖徒。同時,老師也被捆綁着,無法朝學生張開懷抱。何況,向一個只在夢中或聖壇上才會存在的聖女尋求慰藉,這本就是一件異想天開的事。在《老師還未下課》的結尾,老師讀完信後(正如冰心的這首詩一樣,那是何等悲哀的文字啊),再沒有半句話,唯有以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作答。沉默就是妥協,就是視若無睹,就是一個無可奈何的從犯最後的也是最消極的反抗。除此之外,還能有甚麼別的選擇呢?

    李  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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