枱底
時間來到晚上十一點，玲玲轉動痠痛的脖子，心理抱怨：“唉，為什麼今天我的破事兒特別多……都快凌晨了還在這鬼地方掙扎。公司的座機電腦慢得要死，為了提高效率，只好帶私家手提電腦回來工作。今天是星期五，要把電腦帶回家，方便周末煲劇。”
玲玲在座位上彎下腰，把頭探進枱底，準備拔出手提電腦充電線的插頭。
這時公司副主席P與人事部主管L並肩走出主席室，有說有笑。玲玲聽到他倆的談話聲，停止了動作。同事之間早有傳言，說這兩已婚人士之間有貓膩，難不成此話當真？由於玲玲的座位在開放辦公室的角落裡，兩人並未發現她尚在公司。
P：“我給你新買的禮物喜歡嗎？”
L：“人家可喜歡了！LB這種大牌子的限量版，讓我特別有面子，我家那位摳門得要死，從來不買給我。這是不是很難買啊？”
P：“為了你，什麼都不難。”
L：“哎唷！真討厭，今晚要好好獎勵你才行。你天天晚上這麼晚回家，孩子有抱怨嗎？”
P：“沒辦法嘛，我家那位實在是討人厭。小孩子懂什麼？還是對着你比較開心。”
此時的玲玲，依然保持着彎腰撅屁股的姿態，石化在枱底。“我的天啊，我到底聽了什麼？這個副主席P，平日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前幾天才出席了兒童圖書慈善捐贈的公開活動，竟會發表這樣一番言論。這個人事部主管L也是，天天在社交媒體曬夫妻恩愛，原來背地裡食幾家茶飯。絕對不能讓他們發現我在這裡，不然我飯碗鐵定砸了。雖然不是很熱愛這份破工作，但疫情下市道不好，有總比沒有好啊！”
“嘻嘻，我們走吧！”L邊說邊伸手去關辦公室的燈，半個辦公室暗下來之後，L察覺到了角落裡的微光。“咦，那個玲玲怎麼這樣粗心，電腦屏幕還亮着就走了，我去把它關了吧。”
玲玲打了個冷顫。
L的腳步聲一步步緩慢地迫近。咚，咚，咚，每一步都踩在玲玲心上，玲玲的大腦一片空白，完全想不到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就在這時，副主席的手提電話響了。“喂？哦哦，好，我們在路上了。”
L停下了腳步。“怎麼了？”
“我訂了上次你說想吃的那家意大利餐廳，我們已經遲到了，走吧，別管電腦了。”
“那好吧。”L連跑帶跳、歡快地奔向副主席的方向。
直到聽到兩人鎖上公司大門，步入電梯的聲音，玲玲才敢把腰直起來。她渾身無力，癱坐在椅子上，感覺身體被掏空，彷彿剛剛死裡逃生，越過戰火紛飛的烏克蘭邊境。
“唉，無知的人是有福的。”
※ ※ ※
同事間公認無能的銷售經理G，最近居然被安排對接大客戶——廣告公司CEO吳生，令許多同事不解。
這個G，常常自稱有“鬼妹仔”一般的爽直性格，口不擇言，態度傲慢，得罪人多稱呼人少，同事下屬多數對她也十分反感。可偏偏不知為何，以她這樣的斤両都能當上經理，也許是因為她那口“正宗”的美式鄉村英文口音、或者她那標誌性的低胸雪紡上衣配碎花長裙，深得老闆的歡心吧。
疫情之下，外出旅遊變得困難，令小城居民奮力開拓新的本土娛樂方式。與一眾親朋好友去酒店住個一兩晚，享受酒店的設施與服務，就變成了近年新興的度假模式。
一個周末，玲玲一家去馬德里人酒店食自助餐兼過夜。飽餐一頓，再逛逛商場，已經晚上十點。她們一家人途徑酒店大堂，打算在豪華沙發上閒聊一會兒就回房間。談笑間，玲玲不經意地望向電梯口，居然看到了廣告公司的吳生，身旁的女士挽着他的臂，黑色長風衣下露出了碎花裙腳。“不是吧……撞鬼囉，一定是我眼花。”玲玲低聲呢喃。
馬德里人酒店果然是五星級酒店，拖鞋都特別高檔，那柔軟又厚實的鞋底，實在讓人舒服得不捨得脫下，最後她們一家都把拖鞋帶走了。
星期一早上，玲玲回到公司上班，剛好要把一些文件交給G。由於公司規定接待客人一定要穿皮鞋，許多同事都在辦公室座位自備一雙拖鞋，好在處理文書工作時能讓雙腳得到解放。
玲玲走到G的座位，看到她枱面放着一叠合作合同，最上方那份是廣告公司CEO吳生簽署的。“這世界真是充滿令人無法理解的事情呢。”玲玲暗自尋思。她把自己的文件放在吳生的合同上，準備轉身離開之際，無意中瞄到枱底有一雙似曾相識的白拖鞋，上面寫着“馬德里人酒店”。
再看看G的更表，她果然也是這個周末放假。
※ ※ ※
十二月三十一日，玲玲入職剛好滿一年半。
玲玲拿着剛處理好的文件，走向G的位置。每次過來，總能在枱面看到新簽署的合同，最上面那份是金融機構話事人秦生簽的，而枱底的拖鞋，又換了一間酒店，這次是“銀沙酒店”。玲玲把做好的文件放在合同上方，好讓G及時審核。
在那叠厚厚的合同上，玲玲絞盡腦汁完成的幾頁文件，倍顯單薄。
“不能把衰事帶進新的一年，該做個了斷了。”
站在人事部主管L的辦公室門口，玲玲沉默良久之後，終於鼓起勇氣，舉起微顫的手，敲了敲門。
“進來吧。”L正在座位上敲鍵盤，“玲玲啊，什麼事啊？上次好像看到你沒有關電腦就走了，下次記得啦。不過那好像是手提電腦呢，周末你也不帶回家用嗎？”
“啊，我、我……我那天趕時間，忘記了拿，我以後會留意的。”玲玲瞄了一眼他枱面的LB男款斜背袋。
“L生……我是進來交辭職信的。這段時間受你照顧了。”
玲玲一時緊張手抖，鬆開了握着信的手，信剛好飄落在L辦公桌的枱底。
L彎腰撿起信，沉默片刻後，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有些事情，枱面相安無事就好，至於枱底發生什麼，最好還是不要明言。”
玲玲點點頭，安靜地踏出辦公室。
“是呢，至於枱底發生什麼，最好還是不要明言。”
陳于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