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芬的白描和素描手稿
筆者藏有一幀先外祖父鄧芬先生的扇面水仙圖,家人珍而寶之,一直懸於廳堂,以示後輩。此幀是八十年前寫贈外祖母劉琇的,並附題識云:“壬午四月為劉琇余姬寫此。氣韻不俗,然未及趙子固之冰清玉潔,令人拜倒也。從心先生曇殊芬識在香港。”香港中文大學藝術系榮休教授莫家良先生嘗過目欣賞,拜觀之餘,讚歎曰:“鄧先生真是太謙虛了!”
題識內述及的趙子固,即南宋時期著名文人畫家趙孟堅。趙氏風雅博聞,工詩文,襟度蕭爽,有六朝諸賢風範。據〈圖繪寶鑒〉記述:“善水墨白描水仙花、梅、蘭、山磯、竹石”,又曰其畫風“清而不凡,秀而雅淡”,是南宋文人畫家中的承先啟後者。
鄧芬此幀白描水仙圖,以淡墨為之,勾勒出花瓣和葉片的輪廓,花瓣、花蕊僅輕賦淡彩,呈現凌波仙子飄逸出塵的氣韻。顯然,鄧芬視趙氏為學習楷模,並以自繪的白描水仙與趙氏名作並列,惟亦謙稱未及其冰清玉潔,令人拜倒。
中國繪畫的白描技法,以線條為主體,用墨線勾勒物像,不施色彩,故又謂之白畫。唐代吳道子是白描畫的始祖,其筆法有如流水行雲,運用曲直、粗幼、剛柔、輕重而富節奏的線條,狀寫人物而能衣服飄舉,被稱為“吳帶當風”。明代鄒德中〈繪事指蒙〉記載有描法古今一十八等,大致分為高古遊絲描(極細的尖筆線條,顧愷之用之)、琴弦描、鐵線描、行雲流水描、馬蝗描(近似蘭葉描)、釘頭鼠尾描、混描、橛頭描(禿筆線描,馬遠、夏圭用之)、曹衣描(曹不興用之)、折蘆描(尖筆細長,梁楷用之)橄欖描(顏輝用之)、棗核描(尖的大筆)、柳葉描(吳道子用之)、竹葉描、戲筆水紋描、減筆描(馬遠、梁楷用之)、柴筆描(粗大減筆)、蚯蚓描等。
鄧芬先生以繪寫仕女人物畫名重於世,繪藝神妙,古樸雅淡,筆下仕女,婀娜多姿,風韻絕世,所繪佛像羅漢,梵相形神,莫不合乎法度。鄧芬對製作白描人物畫稿非常嚴謹,面相、衣紋、配飾、神情動態以至傍襯背景,都一絲不苟,細緻描繪,充分反映其對繪事的認真。
中國傳統白描技法多用於人物畫,人物繪製則重點在寫衣紋。鄧芬對歷代各家的白描技法,頗有研究。一九五八年嘗自題其“自鋤明月種梅花”立軸,詩堂題云:“於衣紋已深知其用筆如何,惜此為混描,比諸他法較隨意,無定輕重,是不易畫也。戊戌殘臘,曇殊芬識。”
又在庚辰(一九四○年)浴佛日的佛像畫題識云:“唐人寫寒山拾得,宋畫院有摹本,明代擬者如六如、十洲用筆頗近,惟失於纖巧,易流於俗,稽留山民,花之老寺僧,亦曾為此,但有筆無墨,斯一試用,橄欖釘頭描,頗別成格調也。”
一九四二年題仕女圖曰:“壬午六月,擬龍眠白描,微着淺絳,勒上輕粉,為永琛溫先生之屬”,鄧芬雖云擬李公麟白描,惟賦以淡彩輕粉,平添新意。
鄧芬先生傳世的白描畫稿,精妙琳琅,畫稿中的人物形象,多有古本依據,線描筆法,有輕若遊絲,亦有狀如鐵線,轉折頓挫處,流暢利落,盡顯功力。
明代書畫家周履靖認為,畫人物最重要的是分貴賤氣貌,朝代衣冠,強調同一類型的人物的共同特質。嘗論曰:“畫人物衣紋,用筆全類於書,貴乎筆力,在乎柔中帶剛,畫近若遠,思存遠至。若毫厘分寸,須見筆力。”又謂:“在密處密,疏處疏,疏密自有一種妙處。夫描者,骨也;着色者,肉也。有骨肉方妙。學畫者,要知其描法,如學寫字先楷而後草也。”
鄧芬先生在畫學的用筆方面,有其個人獨特見解,他認為摹寫物像,首重用筆,嘗論曰:南齊謝赫學畫六法,一曰氣韻生動,二曰骨法用筆,三曰傳模移寫,四曰應物象形,五曰隨類傅彩,六曰經營位置,此六法學者必具備,然後可謂成就。氣韻首重在骨法用筆,故先工用筆,輪廓鈎勒自其有起伏宛轉,舒卷隱露,造形肖妙,能象徵表現,師過半矣,傅彩其次也。
用筆筆制形成四法。書法入畫,鈎、點、皴、擦、烘、染,六字名之,昔人六法者,不以紙筆接觸為證書畫法,實列舉六般過程,以概論畫之因果而已。絕非導以行筆紙面,造形草稿之時,經驗效果如何程序也。余意學畫學者,先須明暸用筆,能用筆則無往而不利也,故就淺易簡明處,所得六字為學畫定律。此畫法六字訣計為:鈎、點、皴、擦、烘、染。故定六字法,代謝赫六語廣義,作學習之訣,亦取六數,符其不易之稱。
原鈎、點、皴、擦四端巳足描摹物象。烘、染亦俱能增物象之呈現,故並上四端不同用筆技巧,以符六數,使與所謂畫中六法同稱未嘗不可也。其實四端,能事已畫,烘、染非用筆法,而是用墨法也。姑且列入,符合六數,亦不致為識者笑,故曰畫法六字訣。
白描技法是傳統國畫的入門之道,側重線條,是國畫最具特色的技法之一,更可以作為獨立畫科欣賞。西洋繪畫的初學者,當以素描為基礎,素描技法重視線條的表現,以線條的粗細輕重去描述物體的明暗深淺,畫面藉由陰暗光影的襯托來凸顯主題,運用點和面的原理,呈現物像的立體感。
鄧芬對於中西畫理,素有研究。一九三四年鄧芬由廣州前赴香港,參加“書畫文學社”大會,席中發言謂:“西洋現代畫法已趨重寫意,其寫意亦重視線條模型,以線條言之,則中國畫取勝多矣,西洋畫之線條,實仿摹中國畫而已。”
一九二九年,鄧芬接受時任廣東省教育廳廳長黃晦聞之邀,以廣東“國畫研究會”代表的身份,出席由國民政府教育部於上海舉行的第一次全國美術展覽會。當年鄧氏曾被上海“藝苑繪畫硏究所”聘為國畫研究班教授,期間同時研習西洋人體及靜物素描。根據鄧芬憶述:“芬三十年前曾與江小鶼、潘玉良、張辰伯、王濟遠、朱屺瞻等在上海林蔭路,組集研究會,於時,得聞西洋畫之如何修養,因此了解多少皮相,而知到學藝中西一理。”
一九三二年,李研山接任廣州市市立美術學校校長,翌年,鄧芬受聘擔任國畫系主任教授,向學生傳授其中國仕女畫技法。鄧芬雖一向注重師承及筆墨傳統,然而並不主張單靠臨摹,認為學寫傳統人物畫,一定要能掌握人體結構,更為國畫系學生爭取與西畫系學生同樣有素描及人體寫生課程。
鄧芬先生對藝事的鑽研,從來苦心孤詣,奮發砥礪,務求力臻完美,因此,留下數量不少的白描及素描稿本。兹特列舉部分手跡,並稍作介紹,與讀者分享,或可於欣賞鄧芬畫作之餘,多添玩味。
圖一紈扇美人圖稿,述明是擬南唐顧閎中筆意,點明朝代出處,線條輕柔靈動,塑造出“舞仙衣,詠霓裳”的丰姿美態。圖稿含繪寫細節,例如:顧衣制度較為再窄,袖更加長些,或加橫襆束玉帶,裙帶外有玉佩一垂;髮團外無細鈿及簪釵,耳鐶、手釧、項環、排扣等等皆未見;紈扇全黑絹;舞帶廣闊不應過長等。[案]顧閎中(公元九一○——九八○),南唐人物畫家,曾任畫院待詔,用筆圓勁,設色濃豔,擅描摹人物神情意態,與周文矩齊名,唯一傳世作品為《韓熙載夜宴圖》。
圖二的白描水仙圖,雅淡出塵,玉潔冰清,符合六法所謂之氣韻生動。
圖三的馬頭原子筆素描,注重馬首的結構及神采。鄧芬素有馬、柳、美人三絕筆的稱譽,他愛馬又嗜策騎,繪馬自有其獨到之處,其一方白文閑章曰:“鄧公馬癖人共知。”一九六三年壬寅,鄧芬有詩作“除夕上水試馬”,詩云:“衝寒側帽四蹄輕。憶我冰天逐日行。雪髩於今欺馬鬣,精神猶欲與龍爭。”鄧芬繪馬,極有傳統,馬的形態,於神氣筋骨之間,活靈活現,具神駿之氣,盡顯其對古法技巧及風格之領悟。嘗有題識云:“古能相馬者,伯樂、九方皋,更有徐無思;善畫馬者有曹、韓,更有趙松雪,吾粵張鐵撝亦能之。錢南園、郎世寧已入匠人臼矣。”又題自繪駿馬圖云:“以我習慣一法寫馬,要與時人有別。”顯出個人對繪馬技法的自信。
圖四的柳樹寫生,可以從中體會鄧氏作品中柳堤煙雨的境界。不難明白,識者皆稱許鄧氏寫柳、寫草的絕妙筆法。
圖五的現代仕女素描稿,比例層次分明,透過狀寫衣飾、髮型時尚的美女,搔首弄姿,呈現時代女性的體態美,也顯示鄧氏恪守傳統之餘,能夠突破傳統,融會中西古今。
圖六避風塘素描稿,也是用原子筆描繪,記下當年於銅鑼灣弦曲作樂的場景。鄧氏以此題材,繪製的避風塘詩意圖,成為他晚年的名作。六十年代鄧芬流連避風塘歌舫,飲宴聽曲,曾於此地有所遇,寄意琵琶,夜夜忘歸。所賦“避風塘雜感”詩詞系列,懷人憶事,是鄧芬詩詞中的名牌。
清初石濤創作山水,有“搜盡奇峰打草稿”之語;張大千西出嘉峪,三載寒暑,臨摩莫高壁畫;觀乎鄧芬大量人物畫手稿,也見其工勤與天分。三位國畫宗匠,於近代藝壇獨樹一幟,他們對待藝術的態度,卻不謀而合,當是英雄所見略同。
劉 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