蠍
在這困頓不安的混沌裏、無盡的車龍裏,我想起了蠍。那個皮膚雪白、多少有點膽怯、回答問題永遠有氣無力的女孩。不知為何這樣嬌弱的一個女生要喚作蠍,那不是她的本名,但同學們都如此稱呼她,以至我現在完全無法回憶起她
的名字,為此我感到罪惡與羞愧。
以我們曾經的關係,我不應忘卻她的名字,這比忘卻自身的一部分更讓人唾棄。為何我會在此時此地想起她?縱然她的死引起不少騷動,縱然她是那種所有老師都不會討厭的學生,縱然我與她曾如此靠近……可此刻顯然不是適合想她的時分。
雨水落在車窗上,由於沒有行車的必要,雨刷靜止不動。前方很快變得一片模糊,偶爾一滴不合群的雨水劃下來,便撥開了一條小小的清晰的道。初教蠍是在高一,但對她真正有印象時已是高三。那時她的物理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因此我每天為她補課。蠍的筆記整齊漂亮,公式旁邊總有密密麻麻卻不越軌的註解,作圖精緻美觀,令人賞心悅目。蠍是如此乖巧溫順,任誰都會認為她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可她解題時偏偏找不正到確的公式,力、磁場、振動糾纏不清,她形容過這種感覺:“像在黑暗的廚房煮食。”陷在回憶的時間越來越長,街道上的行人與汽車失去了真實感。我打開側窗,讓雨水濺在身上,慎防自己因冗長的傷感發生意外。
於是有一段很長的日子裏她都在我對面複習、做練習題,她的頭半垂,睫毛甚長,瞳仁大而圓潤,思考時愛用筆抵住臉頰,形成一小小的、讓人沉思的窩巢。由於實在無聊,我常這樣出神的看着,然後驚覺甚是不妥,趕緊低頭備課或是批改作業。我們之間除了課業外一直無話,有時我也看她的影子,看那些沒被束縛而獨行特立的頭髮所留下的裂縫。不具歧義的交流使我走在規整的路上,直到她問我借五千元的那一天……響咹聲把我拉回現實,猛地踩下油門,沒走出三十米又被紅燈攔下。甫一停頓,四周又黯然失色。我問蠍為甚麼,她只低頭說了一句我完全聽不清的話。“那可以先借我二百元嗎?今天想吃好一點。”那天的她眼有血絲,皮膚泛着淡青,顯得十分憔悴。“如果真是拿去吃的話,畢業後再還也可以。”同學們說她吃了很多,吃完麥當勞又拉着大伙陪她去買冰淇淋,分別時手裏還拿着一個雞蛋仔。“小孩子應該愛吃吧。”然後她便吐了。
蠍因腸胃炎缺席了兩天,第三天又更憔悴地來找我。眼睛紅紅腫腫,臉上卻找不到一絲血色。她從背包拿出一個白色大信封,然後開始哭。我把內裏的東西拉出,是一超聲波照片,深遠的黑色背景包裹着小小的白。“父母知道了嗎?”蠍斷斷續續哭了半小時才讓我聽出第一句完整的話,“媽媽不理我。”“男朋友呢?”這次是更漫長的哭泣,好不容易止住後反應變得有點遲緩。我提議找班主任或社工聊聊。她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無可奈何下只好打給蠍的媽媽,想必誤會了我是她的男朋友,電話那頭傳來咆哮似的聲音:“你們愛生就生,要死就死,別再來煩我。”然後打鐵一般掛上電話。我問她今晚怎麼辦,她說住在同學家。
於是我在同學家樓下接她,我着她坐在後座,至少寬敞一點。天氣與今天一樣,雨時大時小,偶而停歇但總不放晴。高士德一如既往的壅堵,過了紅綠燈不一定過得了行人,車子走走停停,短短數百米竟花了二三十分鐘。
我從後視鏡望向蠍,她一隻手放在下腹不時揉搓,手指修長,軟得像是沒有骨。另一隻手擱在坐墊上,已被她遺忘。進入筷子基後車速瞬間提上來,這才想起或許該放點音樂,但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喜歡甚麼,只好作罷。
青茂口岸人不多,她在前,我在後,海蛇一般扭曲而寂靜地穿過了兩地的邊界。網約車已在等候,依舊是她在後座,這時我倒希望來的是汽油車,電動車太安靜、太遼闊。廣播電台不斷傳來令人唏噓的消息,烏克蘭、加沙、山火、地震、綁架……與窗外的雨水混合成一種無以排解的鬱悶。
四周的樓房越發低矮髒亂,街道污水處處,既要躲人又要避狗,車子一驚一乍的,終於停在一棟本應是白色的平房前。電梯上升時有明顯的金屬磨擦聲,停定後地板比樓台高出不少。我們循着啜泣聲找到目的地,蠍在長椅坐下,我站在旁邊。這“診所”由一張長椅、一個收費處、一間手術室和休息室組成,到處充斥着廉價消毒藥水的氣味。長椅的盡頭就是收費處,不用叫號,人一個個從長椅往前挪。我數了一下,前面有八個等候手術的人,只來了三個男人。越往前拿着手機的人越少,全都怔怔望着那子宮剖面圖。獨個兒前來的都忍着淚水,眼眶空洞發紅,只有那些結伴而來的敢掉淚。規律的流程有如汽車回收,拿掉外殼,露出的發動機斑駁複雜,卻再也沒有運行的機會。
“幾歲?”“懷孕幾周了?”“確定不要?”“這大小不能藥流了,做手術,付錢吧。”我展示付款碼,旁人一臉鄙夷。我當然知道他們誤會了,但轉念一想,也不全然是誤會。蠍雙手揉一揉肚子,眼眶紅了,但沒有哭,這使我感到難受。只過了三十分鐘我便被喚到休息室,蠍仍合上雙眼,不知是睡着了還是麻醉藥仍然生效。她的睫毛比以往更長,輕輕搭在微凸的眼肚上,皮膚在原先的白皙之上覆蓋了另一層慘白。寬大的寶藍病人服因平躺變得熨貼,在蠍的身上蜿蜒,露出了細長的鎖骨……我連忙把被褥拉上,扇了自己一把掌。走出休息室,多付了一百元,拿到一張寫有“上呼吸道感染”的假單。新聞報道依舊負面消息不斷,我低頭看手機,實則甚麼都看不進去。
蠍剛張開眼便被趕下床,另一人則馬上取而代之,像一條條被淘去臟器任人擺佈的魚。
我扶起蠍,頃刻間有被螞蟻爬滿全身的感覺。她的身子時重時輕,想是竭力在支撐自己的體重。“沒關係,靠着吧。”她終於哭出聲來。我問她要到哪裡,蠍沒有說話。“回家?”還是沒有說話。經過一番掙扎,我為她訂了三晚酒店。剛到房間,她又沉沉睡去。我上網查找術後需要注意的事項,然後出門添置換洗衣服、安睡褲與食物。回來時她已醒來,靠在床板上,我向她講解各種護理事宜,蠍沒有應答。我想沒有甚麼能做的事了,便告訴蠍三天後會來接她。動身準備離開之際,她輕輕把我拉住,“能不能陪我一陣子?”
蠍靠在床上,我坐在一旁的沙發,稍稍轉頭便能看到她側身的剪影。我感到口乾舌燥,一瓶接一瓶地喝水。於是我打開電視,在頻道間輾轉,看到電影便停下。看得最久的是一部公路電影,男主角出發前把房子燒掉,然後漫無目的地一路西行,只要看到人煙密集處便拐彎。這火燒得甚是冰冷,讓我想起《挪威的森林》。
蠍使我陷入自設的森林,路上枯樹橫行,其上長出翠綠的嫩芽,生死之間錯綜複雜。四周樹勢滔滔,陽光被濾成點點光斑,又被濃霧阻擋散逸,無論從哪個方向望去均找不到逃離的希望。男主角到達國土最西處的海岸,搬來大堆枯木把燈塔點燃,然後躺在沙灘上。海上的船隻對光存有狐疑,但誰也沒法證實。他在黑壓壓的雲下睡着,夢到被父親殺死的母親與被他殺死的父親。蠍也睡着了,我把她的頭放回枕上,留下小夜燈,獨自離開酒店。
我沒有去接蠍,因為她在第三天的早上回校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上課時不停說話。我收到每一位任教老師的投訴,“她好像沒聽到我的話”、“我還未走遠她又開始說話”、“別人在祈禱時她也說個不停”……我問老師們蠍說了些甚麼,大家思索良久後都回答不知道。放學時我到班房找她,但蠍走得極快,一縷煙似的竄出了課室,身後的粉紅色錦囊左搖右擺,一晃眼已沒入轉角處。粉色在我接收的畫面中久久停留,睜眼閉眼好幾次仍沒消失。
蠍連續說了三天意義不明的話,在大家快將受不了時忽然停下,然後變得比以往更深沉。一動不動、一言不發。這極端的轉變發生在體育課。蠍在排隊等候跳高時仍絮絮不休,在前面還剩下三兩人時倏地拋棄了言詞。她專注地盯着那橫桿,抱有過於莊嚴的決心,助跑、加速,弓身躍起,像跳出海平面的魚,毫無懸念地飛過了一點四米。同學們先是驚嘆、然後驚呼,無數細長的血條自褲管流出,爬上她潔白筆直的小腿。自此我沒有再聽到蠍說任何一句話。我照常為她補課,她不抄筆記也不做練習題,只半倚身子地聽着。蠍在驗證了語言的失效後,又以無言築起脆弱的圍牆。兩周後的一個星期五,下班時我在簿櫃看到那小小的紛色錦囊,上面繡有帶翼的白色木馬,技巧稚嫩,針腳卻極密。拉開錦囊上的綁繩,裏面空空如也。錦囊之下是她的筆記簿,前半部分整齊漂亮,後半是一望無際的空白。胃不受控地抽搐,我跪在地上吐出一切有形與無形之物,唯獨植根於懦弱之上的悲哀紋絲不動。
蠍死去了,原因是“一氧化碳”中毒,煮食時空氣不流通導致。我到嬰兒用品店買了許多東西,提着兩大袋貨品出門,附近的人全都投以讚賞目光。二○二五年二月十五日凌晨三時,我在九澳七苦聖母教堂旁覓了一方空地,把糖果、巧克力、餅乾連同早上買的嬰兒用品一併燒掉。炙熱的火焰使我雙手通紅,刺痛過後冒起一大片水泡。火舌把聖母低垂的臉映照得忽明忽暗,我與麻瘋病人一一道別,轉身擠入凝固的黑夜。
粉色的錦囊在後視鏡下左搖右擺,我到底是甚麼時候把它掛上的?
原來是撞車了,怪不得道路被塞得水洩不通。正好,我想。
泛 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