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遙望見東望洋燈塔之光

    小時，我住在新橋區。夏季晚上，天氣炎熱，既沒有空調，也沒有風扇，大家都熱得難以入睡。晚飯後，鄰里們都相約“唱師娘”。師娘唱罷，熱氣漸消，涼風微送，大家都把帆布床搬到門前碎石路上睡覺。在大人的鼾睡聲中，我們小孩子望着夜空，便看見一道一道耀目的光芒劃過。我們都知道：這是東望洋燈塔所發出的照明射光，也給我們在黑暗中帶來光明。

    起初，我以為處處的夜空均是如此，但事實告訴我，並不盡然。稍長後，我回到西江流域，在大雁山下參加抗日隊伍，被派到夜更守衛。那時，萬籟俱寂，為防敵機轟炸，禁燈禁火，四周黑漆一片。我多希望看見一絲類似東望洋燈塔的光芒，即使是一瞬即逝也好，這樣我們就能察覺敵人的橡皮艇是否偷偷突襲。我開始懷念松山上那座巍然屹立的燈塔。

    敵人在西江設防，截斷偷運進自由區的武器和藥物，意圖阻撓隊伍抗戰。上頭派出一葉扁舟，繞過敵人關卡，到澳門搜購醫治瘧疾的奎寧丸。由於我是澳門仔，對澳門街道較為熟悉，便派我作小嚮導。小艇在西江密如蛛網的水道中左穿右插，幾度迷途。風雨迷離，海天茫茫。小艇出到十字門一帶時，天色已泛魚肚白。船長憂心忡忡地說：“糟了！天亮後給敵軍淺水艦發現，我們一定黃鱔上沙灘，唔死一身漦。”

    我翹首望天，微微看見天際一道一道的光芒在閃爍着，大喜過望：“有救！燈光閃處是澳門！”大家興奮若狂，一齊望着那一線光芒，雙手合十於胸前。小艇朝着燈光閃爍的方向划去。到了澳門，我們把醫藥弄到手，不負眾人所託，使正在發冷發熱的病號得以治癒。東望洋燈塔啊，你好可愛！

    事如春夢了無痕，戰爭已成過去。但是，東望洋燈塔那一道一道的光芒，數十年來依然在我記憶中光芒萬丈。

    我在加拿大經商時，僱員中有不少是葡國人。在聖誕節聯歡晚會中，一個中葡混血兒持杯走到我跟前問我：“老闆，聽說你是澳門人，還記得東望洋燈塔嗎？”當然！我怎會忘記那一道一道的光芒？

    他告訴我他家族的故事：我祖母是中國人，愛上了身為駐軍軍官的祖父。二人結合後生下我父親。不久，祖父被調派駐守東帝汶。他答應祖母，退伍後就回澳門長伺妝枱。可是，軍官一去如黃鶴，人不見，信也不見。年復一年，祖母都在結婚紀念日那天，登上東望洋山山頂的燈塔旁，癡癡地向海天盡頭眺望，希望祖父從海上歸來。東望洋燈塔的光芒年年如舊，祖母的癡心也年年如舊。直至有消息傳來，祖父在東帝汶病逝，祖母仍然堅持每年登山悵望。然而有一年風雨之夜，祖母仍未歸家，父親心急如焚登山尋找，見祖母倒在燈塔旁，舁往醫院已經不治，是心臟病突發致死。

    故事說罷，我和他都為之黯然神傷。

    李烈聲